为收尾和改变干杯，去他的干净利落——读 [英] 伊利·威廉姆斯的《圆谎者词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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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书的阅读过程真的太奇妙了！作者完全是耍弄文字，开篇就击中我，到底是书的前言还是一部词典的前言！：

　　完美的词典不能自娱自乐，免得离间读者，减损它的用途。

　　一部词典的前言，有点像对无意约见的人出示的自我介绍。

　　词典，常常用于收容或定型一门语言，然而谁有权力来定义语言，是裁决了何为“标准”？就像spinnbarkei（成丝性，来自德语，形容宫颈粘液在排卵前的状态）这个词，很多人都没有听过，为什么这些词不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是谁把它们束之高阁?

　　作者Eley质疑并抵制语言中一成不变的观念，

　　尽管词典编纂者负责的是制造秩序把词语排成整齐的军团，但我不禁想，他们一定时不时会遭遇一场崩溃。

　　借书中人物创造伪词，古怪的、富有创造力，好词！我能想象它们派上用场。贴几个我特别喜欢的：

　　auroflorous <动>在夜间逃离，通常怀有新的目标或使命

　　mammonsomniate <动> 梦想金钱能让万事成真

　　cassiculation <名> 行走时撞入蜘蛛网或不可见的透明薄网的感觉

　　susposset <名> 怀疑冰激凌中添加了滑石粉以增加分量

　　爱 <动>用糖霜与药草，或用未被拆穿的流利谎言填满一处空虚

　　小说设定很离奇，两条时空线并行，从A→Z章节交替叙述，（加上那通每日例行的恐怖电话）很有悬疑感。

　　19世纪的斯万斯比家族致力于编纂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词典。温斯沃思是编辑部文员，1899年时他们已经推进到“S”部，外界不断有人寄来词语与定义，他负责筛选、评估、注解，写下最终定义。一代又一代员工为此工作，然而还没编到Z部，就陆续被征募入伍，死在一战战场。

　　未竟的词典，被拦腰截断的、有关秩序井然的新世界的蓬勃梦想，注定被埋葬的潜能；这是留给戛然而止的一代人恰如其分的纪念。

　　到了现代，这家濒临倒闭的出版社传承到大卫·斯万斯比，他给词语更新意思（如refresh就新增了刷新网页的义项），唯一的实习生马洛里则要将词典电子化，她的日常工作还包括接电话，那头的人用上变声器，诅咒到：祝你们下地狱/希望你们都去死——因为词义更新时把“婚姻”涵括方从一男一女变为了两个人。

　　马洛里还接到一个特殊任务，翻查出词典中的山鼬词mountweazels，“故意插入的虚假条目，通常作为防止侵犯版权的保护措施”。

　　两位主角隔着一个世纪，却都在人际关系的边缘游走：ta们缺乏语言表达自己的身份与感受，困在对“该说什么”和“不能说什么”的焦虑中。

　　马洛里对伴侣皮普爱得小心翼翼，不敢公开自己的性取向，她们的亲密关系像是生活中的一个词条，反复被查找、被确认、却又始终不够“正式”，这份羞涩的保护机制，本身就是另一种“语言”。她永远没法真正的勇敢和骄傲起来，但她能掌握时机，做一点小小的干预，因此她能理解一百年前那个造词的人。

　　造一个词，形容陷入爱河，情有可原地向彼此诉说毫无营养的废话。

　　我发现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为了保护她我愿意付出什么。

　　但愿有个词形容把爱你的人领到安全的地方。但愿我可以是造出这个词的人。

　　老板把她叫去办公室，“我希望接下来我说的话不要传出这个房间”，意识到可能会被炒鱿鱼，开始计算房租和透支的款项，

　　该有一个专门的词来形容这种肾上腺素的涌流，当你终于发现自己为什么那么疲惫——那种摇摇欲坠的倾覆之感，标着问号的购物清单、记账软件，洗澡时流下的眼泪，往比萨酱里兑的水——

　　温斯沃思则为自己炮制出语言障碍，装作口齿不清，只要没有明显坏处，他就能轻松捏造谎言（好个技能，想学）。我太喜欢下面这段！

　　酒喝得太多，就要犯这一种头痛——这种痛苦显然值得在这世上有一个名字。不曾有的话，能否因他得名呢？一阵严重的温斯沃思袭来。很抱歉我今天要请假，您简直想不出我犯温斯沃思犯得多厉害。

　　发明一个新词，不含恶意，这是温斯沃思微小的私人娱乐。

　　想禁锢语言是不可能的，是面目可憎的空想就像是把蝴蝶压在玻璃板底下——但是但是但是但是但是但是尽管憎恶，他仍然接受了词典的熏陶。

　　有趣的是，两个主角都没有“敌人”，他们的困境来自体制、时代、规范与沉默的规则。他们不是被攻击，而是被“无视”，就像被从词典中删去的意思那样，失去了定义的资格。而正是这种“无声的伤害”，让他们走上了类似的道路：把自己藏进词里。

　　书中没有特别的高潮情节，但人物的每一次犹豫、闪躲和沉默，都值得反复咀嚼。有些词之所以动人，不是因为它们能解释什么，而是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一种存在的方式。

　　温斯沃思与Sofia在热闹聚会初见时，两人不约而同试图藏在一颗浓密的盆栽身后：

　　在热闹的社交场合，我不在最佳状态。但我很擅长发现制高点。在这里观察人群，我能获得一种乐趣...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可以避开闲谈。

　　在Sofia的引导下，温斯沃思也承认“我觉得彻底消失更好，不必再假装自己有本事对语言指手画脚”。

　　Eley是个特别会用语言制造亲密感的作家。她的语言非常用力，不是激烈的情绪，而是那种对词语本身质地的痴迷：一个词是怎么来的，它曾被如何误用，它有没有可能比真实的词更贴近我们说不出口的那种情绪。

　　一些词语拥有宜人的黏度、质地、味道、颜色气息、连结、氛围、站位、体态、弧度、曲折、慰、尖峰、低谷;有清澈、温和、迟缓、扭转、流动、涂漆、蘸蜜、紧锁、茅草遮蔽、画眉啼鸣、闪闪发亮的词语。这些词的pH值通常在3.8到4.5之间，所以咬起来有点刺激。

　　爱情就是这样，让人冒出许多美妙的胡话，不是吗？闲篇，傻话，甜言蜜语，叽叽歪歪，天花乱坠，妄语，浑话，梦呓，等等等等。

　　然而令我有些遗憾的是，Eley关照词语，却模糊了人物，章节的排布更是容易脱节，就像这个词！

　　relectoblivious <形>因注意力涣散或急于读完，无意间反复阅读一个词或一行字

　　而且读了也记不住😵（可以按照人物线索再读一次，即ACEG...不要直接这样会错过很多互文情节）相隔一百多年的马洛里和温斯沃思呈现了内部的互文，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无声的压迫，前后情节也会微弱地照应，但如果有更直接的联系或共情我会更喜欢！现在的处理方式比较虚，马洛里想象什么样的人会在字典里写下这些错误的条目，而温斯沃思则试图设想某个人可能会遇到这些条目。

　　读的过程有时畅快，有时又要停下来，像是被一句古怪又真挚的句子刺中，发一会儿呆。Eley编的伪词很有意思，暗藏哲理，我总会产生“这真是个假词吗”的疑惑，有的内容（比如假词dord的故事）也让人怀疑，是编造的呢还是经过了事实核查的，这种朦胧感、略带意识流的感受很特别！

　　像被邀请走进一座关于语言的迷宫，每一个词语都在对你眨眼，有的是真实的，有的是捏造的——但它们都在等你解读它们的隐秘意义。语言并非固定不变的体系，而是一种流动的、充满可能性的实践。通过那些被隐匿、伪造或忽视的词语，个体可以悄悄地对抗权威，重新书写世界的意义。

　　这本书让我感触最深的一点是：我们每个人其实也在为自己的人生偷偷加“假词”。现实的语言太笨重，太有限，很多情绪、关系、身份，都是没有词语对应的，也许我们都曾是那个想往词典里偷偷塞进一个词的人——一个没有被承认，但能解释我们某个心流时刻、某段经历、某种情绪的词。比如，“在街上看到某个很像老友的背影然后心里一阵泛酸”应该是n开头，中间叠了两个d，或者“想和人倾诉某件事却碍于种种把话咽回去”是th开头的什么词（都没想到完整的词hhh）。

　　不是所有词都必须在词典里才算存在，不是所有情绪都需要别人听见才叫被说出口，我们给它们一个名字，它们就可以留下来。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条等待被收录、也随时可能被删去的“假词”。



字数：2888
作者：热带甘露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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