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将至》：人生是如此艰难，却依然扎根深厚

鸿田

　　此前，我对《大雪将至》这本书一无所知。偶然瞧见便有翻阅的兴致，大概是因为书名令人想起《暴雨将至》和《暴雪将至》，并且，料想看完85千字不大费时。

　　据说，小说原名应直译为“一生”。主人公艾格尔一生都不曾远离大雪，大雪覆盖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微光与温暖，死亡与狰狞，孤独与黑暗，他本人也死在冬春之交，大雪将融未融之际。小说开篇不久，便道：“浓密的大雪一刻不停地从天空落下来，好像要用它无所不在的柔软，把整个山谷都吞噬掉，把所有的生命和一切声响都闷死。”大雪将至，就是死亡将至。

　　一

　　故事从1933年2月的一个早上讲起，艾格尔背着濒死的牧羊人汉斯下山。汉斯说死亡是个“寒冷的女人”，他在大雪里大步向山上跑去。四十几年后，滑雪远足的游客在冰川裂缝里发现了汉斯的尸体，七十几岁的艾格尔得以与之重逢——此间，几乎隔着艾格尔的整整一生。

　　1902年的夏天，4岁的艾格尔被送进这个山谷。托他挂在脖子上的纸币的福，姨夫没有立即赶他走。没有人知道这个私生子的确切生日，也没有人把他当孩子对待。他的存在只是为了承担沉重的工作，为了伸出屁股去迎接频繁而凶狠的鞭打，为了姨夫鞭打他时嘴里喋喋不休的祈祷。8岁时，他的右腿被打残。18岁时，他终于足够强壮，可以自立门户。

　　35岁时，他迎来爱情。为给玛丽一个安稳的家，他冒着生命危险去修索道。他知道接吻的美丽，他雇工友点燃16根火把，用煤油袋的火光将大大的“M”写在了大山上，向玛丽求婚。婚后不久，一场世纪大雪崩夺走了玛丽的生命，他也身受重伤。

　　身体大不如前的他，被纳粹征往高加索山脉。几天后，他就已经不能够确切地说，他为什么在那里，他到底为什么而战。他在俄罗斯一共过了八年，其中两个月在战场前线，其余的时间都在战俘营里。

　　1951年，他被释放，回到山谷，已几近丧失劳动能力。得益于越来越多的索道和缆车，山谷的旅游观光业蓬勃发展，他开始做登山向导。

　　79岁，他终于遇到那个“寒冷的女人”，安静地死去。

　　二

　　艾格尔的一生，倍加漫长，历经世纪动荡，颇有几世为人的悲怆，他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封闭与孤寂。

　　除了年轻时曾到附近缆车索道的地方工作，他只离开过山谷一次，就是去参加战争。面对日渐繁荣、现代的山谷，他感到格格不入，愈发嘈杂的人声加重了他的孤独，而他依然选择独自以沉默接受了所有这些改变。

　　他此生再无别的伴侣。“他拥有过一次爱情，又失去了它，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遇到可以与之媲美的了，这对他来说是已经确定了的。与仍会一再汹涌在他身体里的情欲的斗争，是一场他打算一个人进行到底的战争。”因而，他拒绝了其他女人的示好。

　　他自始至终没有买电视机。他没钱，没地方，没时间，也没有那种耐心，可以连续几小时盯着那团摇曳的光。但是，电视也让他看到了人生的美丽与灿烂，带给他两个印象深刻的时刻。一是五十年代末期，他在电视里看到格蕾丝·凯莉。她是艾格尔一生中看到的最漂亮的女人。一是1969年夏天，他和大约一百五十个村民一起坐在村里新建的市政厅的会议室里，观看两个年轻的美国人第一次登上月球。

　　七十几岁的他，感觉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那么久了，他看到了世界是怎样变化的，怎样好像一年比一年转得更快。他知道自己的腐朽，却也努力就着腐朽存活。

　　“他感觉自己好像就是一个残余品，来自一个早已被淹没的时代；像一颗带刺的野草，只要可以，就把自己向着太阳的方向伸展。”

　　死前六个月，他坐着公交，第一次踏足水泥地的广场，他忽然就被孤单和绝望擒住。直到回到山间，走过笼罩在盆地阴影里的草原，他才忘记了疲惫与寒冷，听到血液在耳朵里流动的声音，感到凉爽的风把他额头上的汗水吹干。在盆地深处，他看到空气里充满了无数微小的云片，白雪纷纷，冬天降临到了山谷。

　　艾格尔从未想过自绝人世，却也不畏惧死亡。那个“寒冷的女人”，在他的眼里是玛丽，他愿意被她带走。

　　三

　　书的前几页，印的是“各界好评”，赞叹孤独生命的尊严与从容、字里行间的优雅与诗意。最触动我的，是北德广播电台文化频道的评论：“字里行间散发着特殊的力量。没有怨恨，没有怒火，人生是如此艰难，却依然扎根深厚。”

　　七十几岁时，艾格尔自述：“虽然他还能稳固地站在山上，连秋天里强劲的下降风都不能让他失去平衡。但是他像是一棵站在那儿的树木，树木的里面已经腐朽了。”

　　或许，他的内心已经空洞无物，而他的生命还根牢蒂固。

　　“和所有的人一样，在他的一生里，也曾怀有过自己的想象和梦想，其中的一些是他自己实现的，有一些是命运赠予给他的，很多是从来都无法实现的，或者是刚刚得到，就又被从手中掠夺走的。但是他一直还活着。”

　　这样的一生，艾格尔没有怨尤，没有哀叹，他能够从容回顾此生，保有内心的安宁：

　　“总的说来，他是能够满意的。他从自己的童年、战争、还有一场雪崩里活了下来。他从来都辛勤努力地工作，他的一生在岩石上凿钻过无数个洞，砍下了那么多棵树，估计那些树的木柴足够让一个小城市里所有的炉子烧一个冬天的火；他经常把自己的生命悬在天地之间的一根线上；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做登山向导时，他接触了那么多人，尽管他对人依然并不了解。就他自己所知道的，他没有犯过大的错误，他也从来没有沉溺于世间的诱惑：酗酒、嫖娼或者暴饮暴食。他自己盖了一个房子，他曾经睡在无数的床上、牲口棚里和货车的装卸台上，有几个晚上甚至是在一个俄罗斯的木头箱子里。他曾经爱过，从中也了解到，爱可以通往哪里。他看到了几个男人在月球上漫步。他从来没有陷入不得不相信上帝的窘境，他也不害怕死亡。他想不起来，他是从哪儿来的，最终他也不知道，他将要去向何方。但是，这生来死去之间的时光，他的一生，他可以不含遗憾地去回看，用一个戛然而止的微笑，然后就只是巨大的惊讶。”

　　《大雪将至》的笔触就是这么温柔，没有渲染苦难与悲剧，没有强烈的情节冲突，没有令人作呕的残酷，一切都点到为止，又在这份节制里蕴含着生命的厚重与深情。而且，我到底没有西方人的历史经验，所以不会从中读出社会批判的意味。

　　这样的《大雪将至》，让我想起余华《活着》的序言：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活着，就是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忍受现实给与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经历了一生的苦难，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

　　真正的悲悯，不是觉得别人过得不好，生出可怜的情绪，施以同情的眼泪，而是看到他一生的辛勤努力，止足之分，看到他活过，爱过，奋斗过，幸福过，在尘世中得过且过。

　　看《大雪将至》时，我正好在听《女儿情》这首曲子。此刻生出的怅惘，不是因为唐僧和国王的错过，而是因为唐僧的幸运。他出发之时就知道了此生为人的使命，过了九九八十一难，便功德圆满，立地成佛。路上埋伏多少妖魔鬼怪，陪伴他的人始终都还在。他失落的，是他命不当有也不曾得到过的。平凡人的一生，所经历的劫难也千千万万，最终的体面，却只是安详地死去而已。不过，梳理一遍，我又认可了这种安详。功德与使命，原不是衡量凡俗人生的尺度。

　　总字数：2441
　　作者：神萍寫雨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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