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告别就是死去一点点

丑土妹

　　我一心向往圆满而舒畅的生活，哭尽其悲，笑尽其喜，喜欢的糖果都要紧紧攥在手里。所以告别心爱，对我来说是痛事，是小刀削心。我挂着像秃鹰一样丑的哭丧的脸，紧围着他们/它们，盘桓而不肯去。盘桓，漫长地，就像雷蒙德•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The Long Goodbye）。

　　这是本侦探小说，就像钱德勒的大部分作品一样——而他也被誉为世界侦探小说大师，唯一被写入经典文学史册的一位。

　　生于1888年的美国男人钱德勒和他同时代的同行，英国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携着他们的作品站在一起，就宛若一张简单的男女图，阴和阳分明。因为前者用他开创时代的“硬汉派”小说突证了这一点。他撇着嘴角对瘦弱的克里斯蒂嘲笑，你所谓扣人心弦跌宕起伏的杀人和破案，不过是你小女人阴柔的解迷游戏而已，而我的菲利普•马洛则雄壮地带人们反省这个肮脏社会和混乱人生，探照他们岌岌可危的道德心。

　　是的，菲利普•马洛是纵横钱德勒大部分作品里的英雄。与克里斯蒂笔下出入乡村别墅或伦敦豪华酒店的比利时老头波洛不同，马洛是出生入死，真刀实枪，被打的嘴角流血也只当汗添的硬种。一战期间加入过加拿大陆军和英国皇家空军，饱受战争折磨的钱德勒更相信武器。他的举着拳头和手枪的马洛成了后世侦探小说家竞相模仿的形象，也引领了至今大部分侦探小说的方向。

　　《漫长的告别》是马洛的另一场精彩表演。案件的展开只为了突出他的性格：胆识过人，坚强忠诚，受了委托就卖命到底，但从不出卖灵魂。

　　亲历了美国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的穷困不幸，天性孤僻敏感的钱德勒将他诗人般的对世界的悲悯揉进《告别》里。而马洛是寄托了他愁思的“肮脏大街的骑士”。这个骑士对邪恶的世界冷嘲热讽，一边又始终不肯抛弃救赎世人的心。

　　而故事就以他对一个优雅文静，但满头白发半边脸残废的年轻醉鬼特里•伦诺克斯的同情开始。他对忧郁软弱的伦诺克斯倾心相助，助他出逃。在伦诺克斯畏罪自杀的死讯传来后，他仍不遗余力四方探明真情——他以它作为他对朋友的真挚的告别。

　　从小就立志成为作家的钱德勒满怀想象和柔情地描述了男人，这种强势动物，之间的同情。当然，也是因为他赞美马洛和伦诺克斯式的短暂但惺惺相待的交情——在他看来，知恩善报是一种最高贵的慈悲。

　　钱德勒还将他忧虑的笔触向美国上流社会。魅力四射但郁郁寡欢的贵妇艾琳，她声明显赫但以酒度日的酒鬼作家丈夫，以及风情万种但寂寞孤独的巨贾之女洛林……都绑得光鲜整齐的，但都在散成一地的边缘。都要靠落拓灰扑的马洛来拯救，救命，更救心。

　　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但钱德勒用细致入微的人物性格和情感刻画，将人的心一探到底——他对它洞若观火，向人们揭示它的最底无一不是悲伤，而越试图掩盖越可悲。

　　比如口口声声说爱丈夫韦德的艾琳却始终满怀对伦诺克斯“一生只有一次的那种狂野、神秘、难以置信的爱”，直至无法救赎只能靠杀人解除痛苦……光鲜皮囊底下都是惨不忍睹。

　　给了马洛同样一双深邃眼神的钱德勒是怎样叹息着俯瞰他创造的众生呢？

　　然而，钱德勒的柔情也有限制。他似乎就这样，在书里从头到尾就拒绝美满。他自有一副胜券在握的方式，对于处世。彬彬有礼又强硬的冷漠似乎就是他偏爱的圆满。

　　与他的另一本著作《长眠不醒》（The Big Sleep）如出一辙，《告别》里马洛对于女人的态度从来都是浅尝，从不深入，挥一挥手就可告别。哪怕是从一开始就让他神魂颠倒的艾琳，在最易滑的时刻他还是能自持。对对他一往情深的洛林他更是冷漠，在他眼里“她不是为我哭，只是到了她想要掉几滴泪的时候”。

　　虽然洛林得以在钱德勒后来一部长篇《重播》（Playback）里和马洛再续前缘，并最终在其遗作《普德泉庄园谜案》（The Poodle Springs Mystery）里结为连理，但马洛拒绝常住在琳达的豪宅，也不接受她的经济资助，依然一心想当私人侦探。虽然难免“英雄难过美人关”之俗，但钱德勒固执地不让他的故事里有任何真正酣畅的风流情事。马洛自始至终都不愿意为女人折损他的一点气节。

　　而生活里的钱德勒却痴恋已婚女人茜茜•帕西卡多年，并在她离婚后娶她。那年他36岁，而帕西卡大他十八岁，已时年54。在妻子去世后，他甚至试图自杀，并酗酒加剧。如此痴情执着的一个人。据说马洛是他化自己的身——高大英俊，抽烟斗，灰色眼睛，性格深沉。但显然，钱德勒想在《告别》里抛却自己的一些感性，让马洛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完成他理想的但无法完成的理性和坚强。

　　永远都坚定不移，也永远都凌驾于世俗儿女情长之上一点，我想，这也正是钱德勒致力于塑造的硬汉之美。

　　当然，一定少不了说一说这场漫长告别的结局：

　　“他转身走出去。我望着门关上。我聆听他的脚步顺着仿大理石长廊走开。过了一会儿声音渐小，终于静下来。我还是继续听。听什么？莫非希望他突然止步，转身回来，说服我改变心中的感受？算了，他没有。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伦诺克斯起死回生，千里迢迢来和马洛重温旧情。但得知了事情始末后——伦诺克斯在里面不尽光彩，但亦无大害——¬¬马洛却漠然拒绝他的好意。漫长的涉危历险只因为始终不放弃伦诺克斯活在世的希望，而当他活着笑着走回来了，马洛却扭过脸。

　　钱德勒甚至也不让伦诺克斯回头做争取。看到最后我心里扼腕。我一路看过来只想知己大团员，俩人再把酒饮欢——管那么多呢，我想。但钱德勒却蔑视它。让所有努力过的人得偿所愿，难道不是最大的悲悯？而钱德勒这个脾气暴躁，靠廉价杂志写手起家，除了写作就是永远喝酒喝到眼发黑的酒鬼，却不肯丢弃自己心底的那把小尺——他用他衡量他自认的憬醒和高尚，或者他自诩的“内里的傲慢自大”。因着这把小尺，他瞧不上伦诺克斯的懦弱和胆小，就像他瞧不起万人景慕的美国作家海明威，只因他认为他是"一个老是重复同样的话,直到让大家相信那话一定很精彩的家伙"，或瞧不起诺贝尔文学奖，因为它总是颁给并不真正优秀的作家。所以他在故事的结尾用了一个寡情但潇洒的小刹车，实现了自己的傲慢自大。

　　我还忍不住要表达我对书里词句的欢喜。除了“我猜我们都是上帝眼中的罪人”和“他说，我始终生活在虚无的边缘”等等这些一目了然的大旗帜，我其实更心仪那些字里行间营造出的小情绪——都是一种不可言明的哀伤的哲理。

　　当然，击中我靶心的始终是这一句：“告别就是死去一点点。”孤零零死在他乡异地，只有17个人参加其葬礼，饱受世界大战创伤和苦难孤独的钱德勒总是能说出云一样的句子。他那么暴躁猛烈的人，也心知肚明，告别再削心，也只能死去一点点。他清楚无论何时都要尽力留一点生命——这是人们时而厌倦的，又从来都尽力保存的，不无悲伤的，理智。

字数：2309
原作者：茉莉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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