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图》：一次虚构的观光：绮丽有余、血肉欠奉

牛妞

　　我一向是喜欢读小说的，一本小说就是一次游历。如果恰好是一本精彩的小说，除了能暂时逃离现实、满足好奇心外，还能有幸在小说中体验人生的不同侧面、收获宝贵的经验，可以说是消磨时间最物美价廉的方式之一。而小说就是虚构。

　　我之前一直无法理解有人竟然不爱虚构，而喜欢干巴巴的纪实。直到我看了这本《潮汐图》，才懂了这种对虚构的排斥源自何处——即使是虚构，也要有真实生活做底子、要有血有肉的人，故事才能站得住。

　　《潮汐图》作为虚构作品，在我看来，有点太“虚”了，让整本书轻飘飘的，正如推荐语云“ 十九世纪海洋帝国那水彩般的残影。”书中的场景、人物：中流沙的契家姐、十三行的洋商人H、画师冯喜、好景花园的明娜夫人、澳门小工迭亚哥、湾镇老教授，都像是瑰丽奇异的风景人物画，静态的、平面的、不连贯的。看书的过程就像看画，一幅幅眼花缭乱的画看完后，感想：画的不错。哪里不错？答曰：不太记得，说不上来，但是画面挺好看。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对“故事”的理解太原始了，我始终希望听到一段经历。契家姐、洋商人H、冯喜、明娜夫人、迭亚哥，在那个时局动荡、东西交融、变化迅速的19世纪广州/澳门/伦敦，我相信他们一生的都十分精彩。可惜，大概因为书的主角是青蛙，这些人物是透过一只蛙眼旁观来呈现，因此都支离破碎，只有一个不清晰的侧影。其中契家姐多少好一些，细节更多。很多人说开头难读，但是我却感觉开头部分写契家姐为保护蛙怒斩蛙尾、为阿金收殓、送丧几段写的很精彩生动，一个心地善良、刚强果断、有原则、有决心的、有着草莽生命力的渔家女子让人肃然起敬。渔民拜神的场景也很让人震动。后面的人物就越来越面目模糊，缺乏真实感。

　　张爱玲在《谈看书》里面说，“ 事实有它客观的存在，所以"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确比较耐看，有回味。譬如小时候爱看《聊斋》，连学它的《夜雨秋灯录》等，都看过好几遍，包括《阅微草堂笔记》，尽管《阅微草堂》的冬烘头脑令人发指。多年不见之后，觉得《聊斋》比较纤巧单薄，不想再看，纯粹记录见闻的《阅微草堂》却看出许多好处来，里面典型十八世纪的道德观，也归之于社会学，本身也有兴趣。”

　　如果这本书写成契家姐、洋商人H、冯喜、明娜夫人、迭亚哥他们各自的口述史，或者至少给他们机会讲述他们所看到的、听到的、经过的事情，经历之中再相互交错、相互印证，会更有趣也更好读吧，起码这是我希望看到的“19世纪海上贸易史”中的岭南故事。而不像现在这样，读完之后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对那个时代的了解仍然不多。也没有像期待中的那样能够穿越时空，和某个具体的人对话，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而如果代入主角蛙，固然是一个新奇的角度，难得有机会抛弃人的身份去游历人间，但也是隔膜，因为我毕竟不是青蛙。

　　当然了，这些可能是我自己的阅读趣味，不是小说本身的问题。抛开情节和叙事不谈，从文字的角度来说，这本小说还是相当不错的。写风景很有张力，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像是油画一样。也不乏很多哲理一样的句子，关于人生、时间、死亡等等。

　　例如：

　　" 北面有高岗，立向岗头望，江口阔大，江水通天，一切渺茫茫白颜色，好似一生可以无限远。碇泊黄埔港的大小帆船乌乌泱泱，终究要被大风卷握、向往昔掷去的。它们命定的终点，目光消褪如傍晚天光，而世界全速前进，掩弃往昔一如掩弃瘟疫。"

　　“ 从一个正正好的角度望去，好景花园变成一汪金液：水银、白银、血的熔浆。花园主人返回澳门，落日拖着长袍返回山谷，南湾之夏扑着湿漉漉大翼尾随而至。”

　　“海那边是什么——此乃一个原始问题。为何人不再问了？”蛙答不出。冯喜说：“有人问过，但无人作答。于是渐渐不问了。人就是这样的。慢慢地，人认为这个问题不够紧急。原始，但不够紧急。紧急问题涌入鼻窿，原始问题悬向天边。太远了，似星星远。你如何看待星星？两个生好人初相逢——不是在路口，就是在港口——他们立定，交换世界。世界在路口港口相逢，似乞儿王缝起百衲衣。我见过花旗、黄旗、摩啰、白头，我见过廿六种款式水手帽、猩红绑腰底钻出镀金玫瑰枪柄、无法形容的动物从舷窗伸头、一班佛山兄弟排队上船去向圣海伦纳岛。”

　　类似这样的文字俯拾皆是。不能说不精彩，但是通部读来仍然让人感觉不流畅。这些感叹好似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没有落到实处。书中的人物说出这些话，然后就被风吹散了。到后半部，叙事更加散漫和跳跃，太多的突如其来的抒情有点让人失去耐心。

　　不过，值得表扬的是，这本书用艺术的方式写了中国广州、澳门乃至亚非拉其他地区被迫参与全球化，在西方帝国的殖民下被剥夺、被奴役、被刻板的定义。展示了西方引以为傲的”博物学“的残忍、狭隘和阴暗的一面。对”博物学家们”搜罗各种奇珍异兽、制作标本、羁押展示这种缺乏对生命和文化的敬畏之心、傲慢自大的行为着力批判。在西方人的叙述中，对这种行为鲜有愧疚并视作理所当然。在美国人写的《万物的签名》里，这种掠夺被描写成”冒险、勇敢、野心勃勃”。当时读的时候并没有感觉不对，直到看到《潮汐图》，被掠夺者终于发声。因此，因为这一点，这本书也值得一读。

字数：1752
原作者：锦平书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049067/

xyc8430

感谢楼主辛苦发书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