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感动所在

劫天下

　　感谢杨本芬女士，展现了写作的另一种可能。

　　最开始对这本书感兴趣，是因为谷雨实验室的《女人八十，一个作家被“枷”住的一生》。文章里展现了一个生活几多磨难、但依然未曾放弃过阅读和写作的女人，她60岁才开始书写妈妈的故事，并且还是在照顾家人的间隙，于逼仄的厨房里写的。这种精神，光是说出来就有直击人心的力量。

　　而这本书果然也没有让我失望，里面熟悉的方言表述、平静又内蕴巨大情感的动人文笔，一次次吸引着我的目光，让我的思绪如狂潮一样一次次澎湃跌宕。多少次夜里，读着读着就倏尔落下泪来，因为它勾勒的，不止是秋园一家，也让我时时想起我的外婆、妈妈、阿姨。

　　真诚自有力量万钧，或许就是对它最好的表述。藉由此，我才在里面感受到了浓浓的乡土情怀、女性关怀和人生感怀。

　　一、乡土情怀：湘楚文化带来的亲切感

　　凡是读过杨女士文字的人，估计都会因她别样的表述在心里泛起一丝涟漪。毕竟在普通话才是交流、创作的主要语言媒介的今天，她却在写作时使用了大量的湖南方言，这实在是给了我无限惊喜。

　　第一次感到心潮澎湃是读到一家人在大年夜抓到偷米贼时，对方的一段自白：“一句话讲得那人眼泪巴巴。他告诉仁受，堂客久病在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病也不见好。家里几天没米下锅了，三个细伢子饿得东倒西歪。”

　　“堂客”和“细伢子”两个字，立马在我脑海中荡起了熟悉的乡音，勾起了我久违的乡愁。虽然我家乡并不用“堂客”这个词，但小时候一次次在电视上听过，熟悉的语调，立马让我变回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仿佛还在家乡，依傍着山一样高大的家人。

　　这时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不管成长至年岁几何，离家至距离几远，只要乡音响起，就能让人在心理上又回到那方熟悉的天地。或许方言就是一把能跨越时空的魔法钥匙，又或许是一把透明的风筝线，始终拴锁住游子的心。

　　而后，故事里相继出现的锁匙、绣花箍箍、撮箕、菜蔸、畚箕等物什，还有冇、娭毑、困觉、背时、作孽、打摆子、你真恶、妹娌、霸蛮、双抢、走人家等表述，每每都让我惊呼，这就是家乡啊。这些方言带来的熟悉，远超用普通话描述它们的感觉。就在那一个个因它们而思绪悦动的瞬间，我忽然间就明白了何为乡愁。

　　而在一场简略的饭局描写中：“那餐中饭很丰盛，有红辣椒炒肉片、红烧油豆腐、清蒸河鱼，还有瓶烧酒”。一道道熟悉的菜名再次让我感动了，因为之前看的多是北方作家描写的乡土文学，他们笔下不是面馍馒头大白菜，就是烧饼包子卷大葱，虽然也看得人嘴馋，但实在比不上辣椒炒肉蒸河鱼给我带来的食欲，或许这就是从小就刻进记忆深处的味道，积藏在人生之初，总有着最诱人的力量。

　　而这些感触，也让我对乡音有了更为深刻的情感，以前总觉得它们让我羞怯，可后来才明白，它们就是我独特的一部分，是我的根，是我许多情感的源头，也是我家乡重要的一部分。而用方言写作，就是向世人表达，这片湘楚土地上有过怎么样的灵魂和身体，又萌生出多少情感和力量。这是湘楚的独特、是中国的独特，也是人类和世界的独特。

　　二、女性关怀：在生活洪流里无限挣扎的中国女人啊

　　最开始女性所受的苦难，是裹脚。一张布死死地把女孩的幼脚裹紧，接着还要推她们、摔她们，让她足骨彻底摔碎，才能得到一双明明畸形却被称赞美丽的小脚。多么痛啊，可没有人聆听女孩们的痛哭，就连后来秋园能逃脱裹脚，都是因为梁先生赶洋学堂的时髦，才让她脱了裹脚布的。她们自己，从来都没有选择权。而哪怕逃脱了裹脚，这份经历还是让她落下了一生难以做力气活的病根。

　　之后的苦难，是时代带来的，但也不乏婚姻的掠夺。秋园成了战乱中的一漂浮萍，她紧紧依附着丈夫，可丈夫为了面子、为了心中的善义，却一次次把她和她们家推进苦难的漩涡。杨仁受固然是个好人，但他一次次扶贫助弱，无疑是在缩减自家的生活质量。而秋园作为依附他的妻子，只能跟着受苦。这里就产生了一个矛盾，如果秋园不用依附丈夫，或许就不会被拖累，这是时代对女性的一重压迫。但她作为没有地位的女人只能对丈夫事事顺从，这便是性别对女性的第二重压迫。

　　幸好后来秋园获得了教师的职位，生平第一次，她有了独立收入，但这些薪水，还是被用来支撑家庭。这是很多中国农村女人的命运，男人或许还能买包烟犒劳犒劳自己，但女人们几乎都是把自己所挣的钱贴家庭、贴孩子，从来不会考虑自己。因为根据传统教化，她们就是属于家庭的，是没有所谓独立的人格的。

　　除此之外，还有生理带来的痛楚：生娃。作者是这样描写自己生孩子的：“她声嘶力竭地大喊：“妈妈，救救我啊，我要死了！妈妈，救救我啊，我要死了！”疼痛每过几秒就凝聚成一个波峰，然后缓缓过渡到波谷。之骅在疼痛的峰谷间跌宕，后来也没有波峰波谷了，只有一种持续而疯狂的疼痛”。这是只有女性才能写出的痛苦感觉，也是性别赋予的特殊体验。我记得之前看男性作家写女人生娃，他只会写她怎么叫喊，怎么坚韧地自己给自己接生，而其中感觉如何，痛苦和挣扎如何，他们是写不出的。这也是为什么女性视角更能打动女性。

　　除了秋园和之骅外，故事里还有很多女性角色，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小泉和人王。她们俩一个是童养媳，一个是畸形女孩，都是时代扭曲的产物。但小泉身上，却有女性独有的力量。她勤快肯干，疼爱自己的孩子，哪怕所有人都侧目而视，她依然能好好将人王养到几十岁。或许很多人会说为母则刚，但我觉得，是因为她本身就有刚强的力量，而母亲，不过是她另一个身份罢了。

　　书中有一章的讲述方式很特别，那章名叫“跑”，穿插讲述了之骅上学和秋园从湖南辗转去老家和湖北的过程，看到章名的那一刻，我很难不想起“出走的娜拉”。秋园和之骅身上有和娜拉相似的精神，但她们面对的束缚和敌人却更多更大。她们要对抗的，是时代的围困。阶级身份这座山实在太沉太重了，而且始终像影子一样对母女俩步步紧逼，最后逼得她们不得不采用了同一种方式来获得暂时的喘息，那就是结婚。但性别不平等下的婚姻，不过是另一座围城罢了，秋园还好，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苦难，所以一个稍微好点的丈夫对她而言就是一种幸福了。但之骅就不那么好过了，丈夫不懂她，因为工作两地分居，怀孕7个月还要自己去冷河里洗衣服。这在那个年代或许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所谓正常，便是对么？而结合作者真实的人生经历来看，就不免更要为这段婚姻唏嘘了。她年老患病，依然要殷勤照顾病疾更重的丈夫，可就算如此，丈夫依然不爱她。从女性视角看的婚姻，真的几多苦难。

　　但或许是苦难让女性蚌病成珠，她们在困境中催生出一种更加坚韧的力量。就比如之骅跑去江西，为了生存去工地挑沙，这一段落和《平凡的世界》孙少平去做小工何其相似，或许这是那个年代的青年共同缩影，但因为以往大多都是男性视角，所以女性的这种坚强很少被看见，取而代之的是娇弱的刻板印象。

　　因而秋园的存在、之骅的存在和这本书的存在都是令人感动的旗帜，她们的存在本身，就能萌发无数力量，让女性看见彼此的困境和催生打破困境的决心。

　　三、人生感怀：60岁开始写作的可能性

　　在自序里，杨女士提到“我就像是用笔赶路，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在后记里，她的女儿也感慨，自己写作有时候还会感觉灵感停滞写不出来，但妈妈从来不会有这个烦恼，好像只要她拿起笔，就有源源不断的东西可以说。或许，这就是年长写作的好处，她有着一生的积淀，所以从不担心落笔无物，因为有太多的经历挣扎着要被讲述，而她只需要顺应本心，就能给读者无限感动。

　　但她写作，并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她只为自己而写，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催着她、赶着她，让她情不自禁地全都写下来。这多像所谓的老天爷赏饭吃，像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里讲的任何一个故事，他们就像是受到了上天的召唤，鬼使神差地获得了某种特殊使命带来的源源不断前行的力量。

　　杨女士的文笔，真的是好，带着湘楚地带水灵灵的鲜嫩、带着她人生沉浮的不屈、也带着她千帆阅尽后暗流涌动的平静。每次她写到书里人物命运改变的重大节点，总是三言两语，就勾得人泪流不止。

　　比如战火渐起，仁受纠结要不要返乡照顾老父之际，她写“战事发展非人力所能控制，微弱的个人就像一段浮木，在时代的滔天大浪里载沉载浮，不知会被浪头打往哪一个驳岸。倘若这次见不到父亲，也许就永远见不到了。此地离湘阴甚近，不如带妻儿下船，看眼老父亲再走……一路上他都举棋不定、心事重重”。一句浮木，就将个人的渺小表露无遗。她的第二本书就叫《浮木》，或许这段话，就是为之最好的注脚，也是她对自身命运的象征。

　　而对于父亲的死亡，她是这样描写的：“最最慈祥、从不打骂孩子的爸爸真正走了，真正走了，今生今世阴阳相隔，永不再见。之骅想着这些，心一阵阵地绞痛”。话语总是这样轻盈，但又像覆面纱一样笼得人喘不过气。重复两次的“真正走了”，或许就是她隔着书文，在和年幼的自己一起慨叹吧。这种情感，很难不让人想起《城南旧事》里“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而关于秋园的离世，她写：“先是喉头涌上一阵痰，急剧地喘咳，然后奄奄一息地平缓下去。最后一刻，她突然睁大眼睛，看了她的孩子们一眼——长大了的孩子们正立于床头，守候着她的死亡。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眼。就这样，秋园带着她的碎骨、她骨头里的疼痛、她的最后一眼，去了另一个世界”。让我动容的，是孩子们对母亲死亡的守候，一瞬间，就让我的思绪就飞回了外婆离世时的场景。家族老人的临终之际，或许大抵都是如此吧。

　　每次她的描写都很平静，不会有哭天喊地的崩溃，但其中的痛楚和挣扎绝对不会少，就像是一片深海，表面无风无浪，内里却早已波涛汹涌。这或许是只有走到人生边上才能有的功力，万千情感，虽然诉诸笔端总是冷静自持，但读者却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激荡。

　　感谢杨女士，她用自己的经历，让大家看见文学和写作并不仅仅是高奉殿堂的阳春白雪，而可以是一个普通人对自己一生的讲述、可以是对身边人万千生活的记载。写作，可以仅仅是为了表达，而不是上学时需要被老师打分的一纸试卷，也不是用来沽名钓誉的一张粮票、更不是一定要被别人认可的千古绝唱。毕竟，书能评分，但文字不能。

　　活着是为了讲述，也是为了了解。如果你想了解这片土地，想了解外婆、奶奶或是妈妈、阿姨的故事，那么这本书一定能让你看到她们的身影，和她们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力量。

　　字数：3688

　　转载来源：郑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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