汰尽幻想的微光——评《地下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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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止庵先生在提到为什么要读英国女作家佩内洛普·菲兹杰拉德时，有这样一种说法：“一位作家最初投身写作所形成的态势，也许会延续终生”，菲兹杰拉德六十岁时才开始写作，因而从一开始就汰尽了粗糙、草率、幼稚和青春气，“她历尽人生之后，回过头去看着过去的这些自己，其间的距离是一己的阅历，是她对于这个世界的彻悟”。

　　法国女作家德尔菲娜·德·维冈开始写作的年龄虽然没有像菲兹杰拉德延宕得那么久，却仍比一般的作家起步要晚。她在三十五岁开始写第一部小说，《地下时光》是她的第五部小说。我深信，维冈早先一直积累、矫正并丰富着对世界的敏感接触和特殊体悟，它们保持着未完成的状态，终于在三十五岁这年成熟、满溢，从而在作品中源源不断地传达给我们。三十五岁的写作姿态，摆脱了那些让人轻易沉耽的青春气、幼稚气，也一并汰尽了幻想的微光。

　　这一点首先便表现在小说叙事声口的选取上。小说主体由两条并行的叙述构成。玛蒂尔德，三个孩子的单身母亲，已经从十年前的丧夫之痛中恢复，每天早上换乘漫长的地铁，近几个月来一点一点在公司遭到排挤、感到不适；蒂博，曾经的优秀医学院学生，一次意外毁掉了需要操作手术刀的巧手，现在作为应急医生在巴黎街区奔忙，逐渐察觉女友根本不爱自己。维冈对那些显见的大灾难事件（如丧父、蒂博的意外）着墨并不多，想必她深知对此类事件的铺张和热衷即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她叙述的始点选择在沉默寡言的中年，面对增量的紧张和压力，而力图在这些克制的心灵中找到隐痛。

　　维冈通过笔下两个人物的境遇，传达出了公司和城市作为隐痛来源的深层思考。习焉不察的日常城市生活，貌似公正的公司科层组织，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带来压迫。玛蒂尔德因为在一次会议上提出了与上级雅克相左的观点，便逐渐遭到后者排斥打压，对她不理不睬，一步一步架空她、剥夺她的工作。小说中最让人叫绝的或许是这一幕，极具代表性的显示出公司中勾心斗角及雅克的卑鄙狡诈。玛蒂尔德觉得她不得不再一次要求与雅克进行严肃的对话，她还没来得及在电话中说几句话，便听见雅克大吼起来，“别再用这种强调跟我讲话！”“您在侮辱我……可您竟敢侮辱我”“您变得粗鄙不堪了，玛蒂尔德，我拒绝同您对话”。在短暂的不知所以之后，玛蒂尔德一下子便明白了，他办公室的门开着，他大吵大嚷是为了大家都听得见，让大家都明白玛蒂尔德在电话中用不堪的言辞辱骂雅克。而蒂博，循着上级指令，整日在巴黎街区中奔波，疲惫不堪。他看到了许多处在城市阴暗角落的病患，也因为自己失败的恋爱和人生，而感到“城市用它的喧嚣盖住了呻吟和呢喃，掩盖了它的贫乏，展示着它的垃圾与富裕，节奏在不断地加快”。

　　小说在结构上安排也给读者带来了非同一般的期待与满足。小说在一开始透露出五月二十日是通灵者预言玛蒂尔德生活将发生改变的一天。又由于这样两条并行的结构，读者自然会期待两条线索会最终交汇，并带来对诸多不如意之事的改变。恐怕我们并没有料到的是，这场相遇竟一直延宕到小说最后一页，但他和她仅仅擦身而过。小说的最后这样结束，“或许有这么一点火光，转瞬之间便熄灭了”。

　　三十五岁的写作态势，是不再相信所谓的通灵者，不再相信巧合和奇迹，而回归生活的腠理；是敢于击破关于“大团圆”结局的青春迷信和幼稚幻想，是在着笔时那么从容却又决绝，以现实的本来状况营造无法拒绝的悲剧美感，普遍而又深刻。这样，或许带来了更大的阅读的期待与满足。

　　行文至最后，我突然又想起了地铁的意象。地铁无疑是铁路在某种层次上的延伸。如果早先通向未知远方的铁路隐喻着一种自由、探索的冒险精神，后来又转变成最能代表资本主义攫取资源、带来压榨的黑色标识，而穿行在城市底部的地铁则无疑暧昧难言许多。或许，城市的底部永远没有自然的微光，地铁吞吐着饱受城市挤压的人；飞快的地铁与疲倦的心灵之间，我们窥见了城市的症结。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玛蒂尔德倒乘拥挤地铁的感受，“几年来她就是这么活过来的，但却并没有去思考它，可今天，这种重复的运动在她看来如同某种强加在她身体上的暴力，某种潜在的能够毁灭她的暴力”。

　　字数：1491
　　转自：山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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