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凤姐的阁楼 ——读《繁花》

ThomasVan

　　《繁花》里写阿宝和蓓蒂两个孩子爱集邮，集邮店“橱窗里摆出的植物邮票，有一套三十八枚，十字花科匈牙利邮票，百姝娇媚，鲜艳逼真。植物种类邮票，发行品种满坑满谷，苏联邮票常有小白桦。德国，椴树小全张。美国有橡树，洋松，花旗松专题。花卉专题，更是夺目缤纷。南洋，菲律宾，泰国常推兰花，颜色印刷一般。朝鲜……日本……中国……”

　　小说《繁花》像书中写到的集邮册。无限丰富的各类衣服、家具、动植物、日常用品、街道风景，被反反复复详细描摹，就像从不厌精细的邮票画，叶片上的细小纹路也仔细描出来。只有上海人有这种让人嫉妒的资本，在写60年代时仍能使物的丰富溢满眼前。

　　集邮册的植物大概是物中最美，虽五光十色、式样繁复，然而始终沉默。人也是一样。《繁花》，每个人都是一朵精细的花，无限丰富却沉默。在小说里，明明絮絮叨叨永不停歇，实际上却不响。翻开《繁花》像翻开一本集邮册，这一页是60年代弄堂，阿宝蓓蒂，沪生大妹妹，各个都静止。下一页是90年代酒席，陶陶阿琴李李沪生，依然似静止的图像。但随文字延伸，静止与静止之间，已悄然勾连；在一幅幅肖像画间的丝丝缕缕上，行走的是有血有肉的人。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繁花》绝不是一本集邮册。作者曾考虑用《花间》为名，可惜上海话“花间”一词已有所指，指加工棉花的车间，严肃冷酷的工业气息与本作格格不入。“花间”真正的意思是，在如花般精致娇媚的人物之间，在“不响”的阿宝、沪生、李李、梅瑞、陶陶、小毛、银凤之间。小说中的一切想象、暧昧、疏远、冷酷与温情，小说使人扼腕叹息的一切魅力，都在“花间”游移逡巡、明暗不定。

　　人与人都不响，花与花如何相互吸引？不响常是一种礼貌的沉默，温情包裹的冷酷。许许多多的不响一直沉默直到出家、沉默直到死去，而有些不响则在等待雷鸣般的巨响，暗中积聚力量。两位主要人物，阿宝和沪生，都是不响的。另一位，小毛，却响过。“空中刹的一声，接下来‘嗵’一记巨响，机器底座，跌落到地上，‘嗵嗵嗵嗵’，木板分裂，四面回声，然后静下来了，一切完全解脱。”小毛在银凤身上感受这声巨响。一切人之间都暧昧难明，却总要维持客气礼貌，在阴影中假意真心，难伸出手相互拥抱。而小毛独享此一份荣耀，光照全书。

　　小毛家在三楼，二楼住银凤姐，丈夫是海员长期在外。小毛还是大男孩，银凤则肉体丰满、情欲涌动。上海暑天闷热。银凤把小毛叫到屋里，小毛听银凤在背后洗澡。“初听起来，银凤稳坐木盆不动，之后像有水蟒裹紧，透不过气来。银凤忽然轻声说，看看姐姐，有啥关系呢，做男人，勇敢一点。听了这一句，小毛放了茶杯，慢慢回头去看，只觉胸前瑞雪，玉山倾倒，一团白光，忽然滚动开了，粉红气流与热风，忽然滑过来，涌过来，奔过来。”

　　上海老弄堂，上下楼之间，同一层楼隔壁房之间，只有薄木板相隔，缝隙大到足以让光线、雾气裹挟着欲望渗透而出。银凤独居的卧室就在二楼，在阁楼中心位置，小毛无论是在一楼理发店与沪生他们胡闹，是嘎吱嘎吱走上梯子，还是在自家房里忙于琐碎日常，银凤房里游出的一缕光线、一声动静，都足够让小毛坐立不安，脑海绵延出无尽幻想。

　　现代建筑的显著特点，是水泥作为建材的广泛使用。水泥坚固到足以垒高楼层、改变城市景观，同时密闭性优秀，隔开所有光线、声音和振动，绝缘于隔壁的、楼上楼下的一切鸡犬之声，绝缘他人一切哭泣、呐喊、狂笑或吵闹。在水泥建造的房间中，诞生了孤独的、相互隔绝的现代人。一间自己的房间，随性装饰，摆上家具、床和一切私有财产，与世隔绝。私人所有的水泥房间是资本主义世界个体认同的基础。现代人并非肉体凡胎，而是水泥构筑。

　　水泥的大规模生产和使用正是在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本雅明在描绘19世纪的巴黎时尚未提到水泥，但想来仅有玻璃和石块难以建成宏伟繁丽的拱廊街。本雅明首先发现了私人卧室对现代人的重要意义，但当他在意大利那不勒斯旅行时，他惊异地发现当地建筑并不严格区分公共空间和私人领域，内室和道路多途相通。他称这一现象为“多孔性”。

　　上海老弄堂正是这样一个多孔空间。在60年代和90年代两条叙事线的平行对照当中，银凤的阁楼因此具有了直指现实的重要性，位于小说的中心地位。大概连作者本人也没意识到，小毛是絮叨而不响的群像中唯一听过这一声“巨响”的人。在小说结尾，小毛也是主要角色中唯一重病不治离开人世的人。水泥取代了木板，在弄堂的废墟上建起了高楼大厦。呜呼哀哉，上帝不响，小毛与多孔性，从此告别了九十年代。

　　总字数：1546
　　作者：尼古拉斯·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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