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失忆》：金句亦或是星丛

劫天下

　　才子书的写法，一面是广博的征引，观念与观念的交织；另一面是充满偏见的“私货”，金句迭出的俏皮话。“文化失忆”的题目令读者有了重回二十世纪一场场人为制造的浩劫的准备，却并未提示出谈论的语气或节奏。想要进入与历史一般沉重的思想的读者或许会感到失望：关于最为抽象的部分，作者已经在引言中表述殆尽，而正文虽是以字母“A”到“Z”的词条所展示的一系列文化人物，却是足足长达700多页的闲谈（当然我们还会知道，如果不受删减地翻译过来那将会更长），人物的句子时常从其自身的语境中析出，然后是离题万里地通向爱情、轶闻或者是无尽的吐槽，或者是排比出更多的人物更多的作品，但其目的仍然不是为了让我们深入对这一词条下主人公思想的理解，而是在多少有些自恋地谈论克莱夫·詹姆斯自己对现代生活的看法，作家、爵士乐手、导演以至赛车手可以在同一段落中对话。

　　对哲学与抽象的排斥具有作者的理由，除了英美经验主义的背景，二十世纪哲学史上榜上有名的学术明星不少就成了极权主义或者意识形态的辩护者，因此本书对萨特与布莱希特极尽嘲讽，对本雅明、弗洛伊德、博尔赫斯、库尔提乌斯与恩斯特·荣格等人半怀尊重半怀惋惜。本雅明那变戏法一样晦涩难懂的文风成为后世后现代主义、激进主义文化研究取之不尽的源泉，但其马克思主义的信念却束缚住了他政治的想象力，将纳粹与反犹的特殊性吸收进了资本主义模式的普遍性之中，看不到自己在劫难逃。库尔提乌斯的语文学研究跨越一战、纳粹与战后，他试图借助欧洲文化的历史为文明赋予某种连续性，他在1943年与纪德会面，象征了有教养的德国人与有教养的法国人可以在政治暴力的荒蛮之下仍然保有文明热忱的幻想。按克莱夫的看法，人文主义自身也有着“难以摆脱的缺陷——尽管它试图理解这世界所创造的一切，但它总是怀揣着将真实世界让位于虚幻的诱惑。”库尔提乌斯即使在战后依然对纳粹的罪行沉默，恩斯特·荣格在笔记中将罪行归为“时代风格”，而同样在独裁政权下生活的博尔赫斯，作者引用了萨瓦托的话评论道，“从博尔赫斯对存在之残酷现实的恐惧中产生两种互补的态度：虚构世界中的游戏，以及对柏拉图式的、最纯粹的理论的坚持。”

　　至此可以回到引言，回到作者所谓的“世界人文主义”，它是政治、哲学、历史与艺术多个场域的彼此交融，并且形成内在、有机、复杂的秩序，但最为重要的是它给予一种“常识”，即文化的生命在于创造性，而任何创造性都不应当因为某种意识形态信念所驱逐。作为这一理想的痕迹，维也纳咖啡馆以及曾在那里生活的文人始终若隐若现，埃贡·弗里德尔、皮特·阿尔滕伯格、阿尔弗雷德·波尔加、卡尔·克劳斯和卡尔·楚皮克，还有更多的已经被今日的世界所遗忘的人们，这些人在1938年德奥合并后被纳粹所驱逐、消灭并再也无法回来，永远。《文化失忆》所要打捞的正是这样一群人，文化创造、教育与工作在这群普通知识分子的持续交流中融合为一，谈话成为一种文体、机锋被视为理所当然。为了倾听胡戈·施佩贝尔在打牌时的现场评论，人们轮流站在他的身后，队列从桌子延续到门口，而这些人大多是被制度所排斥的犹太知识分子，两页之后读者读到了胡戈·施佩贝尔被纳粹党徒折磨致死的命运，这些俏皮话的制造者，无论是因为幽默感或是因为其被希特勒所制造的种族身份，都已被纳粹列入杀戮的清单。作者猜想，也许未来的刽子手本人就在咖啡馆中偷听了多年，然后最终如愿以偿。

　　这些咖啡馆中的记者与文人激起了同样作为媒体人的作者的向往，这种向往在实践上具体地表现为对于文体、风格、节奏与用词病态般的执著，并在多个段落中用相比他所厌恶的哲学家清晰不了多少的方式讨论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他希望用一种诗的方式写作散文和文学评论，使得章节、段落直至短句拥有内在的凝聚力能够独立于语境被阅读，并同时展现出在场的与不在场的种种。作者厌恶晦涩，热爱基于常识的机智洞见，英美思想传统促使其贬低黑格尔，在黑格尔的词条下他如同无法入德国观念论之门的学生一样引用“迷涅瓦的猫头鹰只在黄昏起飞”这一句子——神奇的是作者的引用出处为上述咖啡馆的核心人物之一埃贡·弗里德尔的《现代文化史》——并单纯的为这一意象着迷。作者在随后的文字中写道，他曾“在佛罗伦萨的国家图书馆日复一日地读克罗齐，从中挑出并记下成百上千句和黑格尔黄昏中的猫头鹰一样引人注目的句子。”同为体系的建构者，克罗齐“喜欢南极雪城高原般静穆的质感。但是，就像南极雪域高原上布满了香草冰淇淋里的巧克力碎一样的陨石，克罗齐那些悠长平滑的段落也充满了比周围质地更厚重的句子。”如果读者能为香草冰淇淋的比喻所打动，便可大致猜出克莱夫在克罗齐的哲学体系中会寻觅出何等“引人注目的句子”。同样的，在前文中被贬低的本雅明也因为《历史哲学论纲》而被作者所赞扬，那就是历史天使的意象；克莱夫与本雅明在不同的地方寻求诗意，而至少在这里，当克莱夫声称诗意“出现在论证的焦点处，是试图在一瞬间表达大量内容的自然结果”时，善良的（或半吊子的）读者会愿意为“星丛”找到一个经验主义的版本。

　　即使哲学体系的爱好者因此而激怒，但仍有“人文主义”（在这里我们就不要追究这是哪种思想传统里的人文主义了）所创造的联结让然会有机会让人被另外一些句子所深深的吸引。例如，克莱夫在第一次读到加缪的《反抗者》中“暴君于百万人的孤独之上喃喃自语”时，他感受到这句精妙绝伦的话仿佛从书页中跃起，“如同海豚跃出水面。”随后话题转向20世纪的独裁者，希特勒与墨索里尼，暴君消灭了个体的同时也消灭了妙趣横生，代之以滔滔不绝。于是克莱夫评论到，“也许是加缪与生俱来的孤独使他成功洞悉了这一点。对于一个天生肺功能衰弱却差点成为运动员的人来说，怎样巨大的成功都无法使他忘却失去力量的本能感受。这种感受使他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诸神将成功倾倒在他身上，只能染黑他的风衣，却从未浸透他的肌肤。”本书正是以这样的句子，将世界联结在一起。

　　字数：2174

　　转载来源：如水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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