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时间》：当伟大祖国分裂转型后

劫天下

　　我曾经与俄罗斯人提到戈尔巴乔夫，得到的回应是充满气愤的：“那是个美国间谍啊！”于是对话没有再就此进行下去。我原以为这只是一部分人的观点，直到后来发现俄罗斯大部分对此深信不疑。对于戈尔巴乔夫，东西方史学界的评论是完全分裂的，在西方，由于他放弃勃列日涅夫主义，尊重东欧民族自治而受到极高评价，获得1990年诺贝尔和平奖，而在这个后苏联时代，旧苏联时代人民纷纷把他视为国家的罪人，因为经历了短暂的新鲜与激动后，西方民主的希望完全破灭，许多人依旧怀念着过去。

　　《二手时间》中阿列克谢耶维奇是这样写的：在与一个熟悉的大学老师谈话时，他对我说：“九十年代末，学生们个个笑逐颜开。在我回忆苏联的时候，他们都坚信一个崭新的未来已经在自己眼前开启。但今天情况又不同了......如今的学生们已经领教和体验了什么是资本主义：不平等、贫困、厚颜无耻地炫富。他们清楚地看到自己父母的生活是怎样的，从一个被掠夺的国家那里，父母们一无所得。于是学生们情绪激进，梦想进行革命。他们穿红色T恤，上面绘有列宁和切·格瓦拉的画像。”

　　社会上又出现了对苏联的向往，对斯大林的崇拜。十九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人中有一半认为斯大林是“最伟大的政治人物”。苏联的一切又都成了时尚。

　　曾有一段时间，大多数人都确信斯大林时代只有个人崇拜与黑暗。

　　我们所能想到的，是他以肃*反名义发动大清洗，将数以万计的人送入古拉格（劳改营）。

　　那时没有个人存在的价值，只有集体与国家的荣誉。不愿参与集体农庄的乌克兰人就要面对大饥荒的恶果。占领区的平民不可信任。被敌军俘虏过就不能被当成战争英雄，还有一个政治笑话是这样的：苏联士兵是怎样打到柏林的？——苏联士兵没有英勇到敢于撤退。

　　因此一旦苏联进入赫鲁晓夫时期，开始揭露斯大林在大清洗中的暴行，释放政治犯，平凡冤假错案，首先人们觉得自由了，这是所谓的“六十年代精英群”的时代。接下来前一个时代的控诉者纷纷写下自己的遭遇，以致于后来统统收到退稿，编辑们表示，又是斯大林和贝利亚？读者已经读够了。

　　然而赫鲁晓夫以及他之后的时代依旧是全面监控言论的时代。那时所有人都在赫鲁晓夫式厨房中聚会，打开噪音源讨论时事，交谈中一定会有人打趣地望望吊灯或者墙上的插座问道：“您还在听吗？少校同志！”既有冒险的感觉，又有游戏的意味。甚至从这种虚假生活中获得了快感。只有极少数人敢于公开与当局作对，大多数人不过是“厨房里的持不同政见者”，在口袋里竖起中指。

　　赫鲁晓夫时期破除个人崇拜的副作用却是荣誉感与凝聚力俱失。再接下来，勃列日涅夫否定赫鲁晓夫的三和路线，内部经济却搞坏了。经历两任短暂政府后，到了戈尔巴乔夫时代，苏联解体了。

　　人们一度欢心雀跃，以为拥抱了自由。访谈中有人说“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曾经十分幸福，但那时候的天真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新时代是让老实巴交的普通人无法体面生存的时代。

　　——如今，贫困成了耻辱，甚至不健身也要羞愧......简单地说就是显得你不成功。

　　物质取代了精神。苏联时代排队去买阿赫玛托娃诗集的人如今只关心外国商品，大家盘算着再多买些什么东西，被消费冲昏了头。

　　在苏联时代，没有人把钱当做重要东西，但是现在人们绞尽脑汁去赚钱。访谈中有年轻人去四处倒卖东西赚钱，而他老脑筋的父亲认为这很不体面。但是“昨天叫投机倒把，今天叫生意。”

　　随之而来的是“买办”“倒爷”，苏联人说“伟大的俄罗斯语言里都找不到这些词汇：份子钱、兑换走廊、国际货币渠道......我们都用外语说话了。”苏联解体的那个时候有一大群中国人看到了商机，从北京到莫斯科的K3次国际列车充满了中国倒爷和大大小小的包裹，给他们带去之前买不到的东西，也包括牛仔裤，赚的钵满盆满。

　　感到被所谓的西方民主欺骗后，过去的苏联人民说：

　　——“戈尔巴乔夫是美国的秘密代理人，是共济会成员，他出卖了共产主义，把共产党人抛进了垃圾桶，把共青团员送到了垃圾填埋场！我痛恨戈尔巴乔夫，他偷走了我的祖国。我一直把苏联护照作为最宝贵的物品珍藏着。”

　　—— “不是愚笨的布尔什维克糟蹋了国家，也不是浑蛋知识分子们为了出国和阅读《古拉格群岛》而消灭了国家，更不要去搜集证据说这是犹太人共济会的阴谋，是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摧毁了一切。我们异想天开，只要让他们来开麦当劳，出售热汉堡包，我们每个人就都可以买奔驰车，买磁带录像机了，在报亭里就可以出售色情影片了......”

　　无数人的回忆重叠着，那时电视上放着《天鹅湖》，而窗外却开满了坦克。

　　最悲惨的是那些为了建设共产主义苏联而被派驻在其他加盟共和国的人，一早醒来时，他们向窗外望去——已经生活在另外的国旗下。在另一个国家，成了外国人。

　　有一个被派驻塔吉克斯坦的人的回忆：

　　—— “那是个什么时代啊！戈尔巴乔夫上台了。窗户下突然响起了枪声。耶稣啊！那可是在首都，在杜尚别啊！所有人都坐在电视机前，生怕错过最新消息。我们工厂以女工为主，大部分是俄罗斯人。我问她们：‘姑娘们，会发生什么呢？’战争已经开始了，在砍俄罗斯人。过了几天，一家商店大白天被抢劫，接着是第二家”

　　“头几个月我只是哭，后来不哭了。眼泪很快哭干了。最怕的就是男人，熟人和生人都怕。他们冲进家里，冲进汽车......‘美人啊！姑娘啊，让我们抱抱吧。’邻居家的女孩遭到同班同学强奸。是我们认识的塔吉克男孩。她母亲找到男孩家里。那家人却对她大吼大叫：‘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滚回你们自己的俄罗斯吧。你们俄国人很快就不能留在这里了。穿上你们的内裤快滚吧。’”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是凭共青团的派遣证明，是去建设努列克水电站，建设铝制品工厂。我学会了几句塔吉克语：茶壶、碗、沟渠、杜松子、梧桐......他们叫我们舒拉维，意思就是俄罗斯兄弟。”

　　同样悲惨的是依旧对自己曾经的祖国的伟大深信不疑的人们，那种荣誉感被现实所践踏。一个嫁到亚美尼亚的莫斯科姑娘，曾经爱苏联的一切，当她有了初恋时，她所做的是到红场上去静静站着，要把心中的快乐与国家伟大的象征联系在一起。苏联解体之后她依然相信祖国的光荣，可是再次到了莫斯科，她已经认不出了。在最爱的老阿尔巴特街，她看到穿着军装的老人在唱歌，外国游客包围他拍照。“保卫塞瓦斯托波尔”奖章、“保卫高加索”奖章都成了纪念品，价格按美元计算。

　　—— “我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站在那儿就哭了。旁边的意大利人还在试穿试戴军大衣和红星大檐帽，一边说：хорошо！хорошо！满嘴说着拙劣的俄语。”

　　为什么会这样呢，曾经西方世界那么怕苏联，现在苏联代表的一切都成了小丑。

　　老式的思想再次复活：关于伟大帝国，关于“铁腕”，关于“独特的俄罗斯道路”。苏联国歌回来了，共青团之歌还在，只是改名为《我们之歌》，执政党就是复制版的苏联共产党。总统大权在握，如同当年的总书记，拥有绝对权力。而代替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是东正教。

　　在1917年革命之前，亚历山大•格林就曾写道：“不知怎么，未来并没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百年过去了，未来又一次没有到位。出现了一个二手时代。

　　《二手时间》就是这样一部访谈录，记录了苏联现代人的迷惑。如果你在莫斯科或者圣彼得堡以外的地方生活过（因为那才是真正的俄罗斯，或者说后苏联时代的大地），会像我一样读得心情沉重。我身边有形形色色的俄罗斯人，九十年代抓住机遇发家致富的也好，被各种运动洗劫过的也好，他们避而不谈过去。而年轻的俄罗斯人已经迷失了，就像书里每个人都呐喊的一样，美国制度来了，麦当劳牛仔裤来了，但是自己光荣幸福的祖国哪里去了？

　　而更让人惊悚的是，苏联的一切历史都与中国太像了。（此处省略大段篇幅）

　　我们所谓的改革开放成功，不如说是变相学习了西方。我们的生活方式，衣食住行，一切都以金钱为导向。我们的文化也被快餐文化冲击，看好莱坞电影，听流行音乐，严肃文学是什么？用一个最浅显的例子来说明这些变化：爱情，父辈的爱情与苏联完全一样，弹着琴写着诗，现代的爱情是房子车子票子、资本和地域的门当户对。民国以前的中国人认为人要正直严肃，随便露出笑容就是“卖笑”，而现在中国人脸上随时挂着伪善的笑容，或是讪笑，或是赔笑，或是礼貌性的笑容面壳，与西方礼仪一致。可是中国死也不能承认走上的是西方化的道路，过去的革命精神与光荣依旧写在课本里，因为愚蠢的人民是那么容易被煽动，他们会像当初的苏联人一样全盘爱上西方的一切。

　　苏联是一面镜子，它告诉中国为了批判错误而全盘否定祖国的精神与荣誉感会造成怎么样的恶果。（也许最近一切令人费解的政策与动向背后都有一盘更大的棋。）

　　字数：3021

　　转载来源：完颜穆尔登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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