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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跋涉——《我该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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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9 08: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昨天早上收到好几个朋友的微信,都在讲一件事:李翊云的小儿子撞车身亡。我有点懵,不断和朋友讨论她将如何再一次承受丧子之痛。可我们不是当事人,再怎么难过震惊也不能感同身受,那些唏嘘恐怕终将落入李翊云很厌烦的陈词滥调。

  翻翻一些微博下面的评论,果然有蠢货坏种批评她导致了儿子的自杀,比如她不和自己母亲和解,所以对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比如她两次自杀未遂,两个儿子实践了她的想法。若有机会见到这些不动脑筋、张嘴就来、习惯在别人的痛苦当中找寻优越感的垃圾,我一定想办法浇他们一脸屎尿。

  其实无须别人责怪,她不会放过自己,只不过是以庸众不能理解的方式承受命运施与她的一切。

  “她死的时候我没有痛哭流涕。我猜不管哪个母亲,碰到我的情况,忍住的泪水不会多于我。假如奥运会有那么一个比赛项目,我说不定能拿金牌。可不哭对一个人产生奇特的影响好比用一道堤坝拦住所有要流的眼泪,一辈子活得像个值班的看守。日日夜夜。确保没有裂缝、没有渗漏、没有洪涝的危险。倘若是那样的话,将是帮了每个人的大忙。可你年复一年看守那道堤坝,有一天,你对自己说:我想再看一眼那里面的水。堤坝说,什么水,女士?于是你爬到坝顶。对呀,什么水?另一边是一片沙漠。”

  《我该走了吗》里,主人公莉利亚以一种强悍到冷酷的态度面对女儿露西自杀后的日子:继续将其他孩子抚养成人,送走第一任丈夫,两次再婚,迎来一个又一个孙辈,住进养老院,冷眼观察、刻薄臧否身边的人与事。她很少表露内心深处的悲伤,但她接受余生都将活在悲伤中一事。她只是不想接受老生常谈的安慰、怜悯、同情,拒绝以虚假的和解换取内心的安宁。同时,莉利亚反复阅读罗兰的日记,推敲字里行间被罗兰隐匿的细节,貌似对过去的露水情缘念念不忘,实则想要探究露西自杀的蛛丝马迹;自陈“永远不会因为少了谁而活不下去”的莉利亚,和吉尔伯特一样为露西心碎了几十年。

  露西死时,莉利亚四十四岁;大儿子自杀时,李翊云也是四十四岁——小说情节和作者经历的悲伤巧合,虽然没人想要这样的巧合。李翊云从童年时就习惯了一个人消化情绪,心里的风浪愈大,表面愈平静,她的强韧与她笔下的莉利亚不相上下——她不会像她母亲那样以折磨家人的方式发泄情绪,独自阅读和写作是她面对困境的方式。深陷抑郁症的日子,她不能阅读小说,就沉浸在作家的传记、回忆录、书信集当中。

  大儿子自杀后,她写了小说《Where Reasons End》想要了解儿子的所思所想,小说里的儿子说“你是个好妈妈”,母亲想“没有好到能够留住你”;母子俩谈及“对写作的认识,对诗歌的理解,和对人生的态度”,像朋友一样平等深入地交谈;儿子认为,如果有人能理解他这个决定,只能是他母亲。与此同时,儿子也毫不留情地批评和嘲弄母亲,从她在写作中使用大量名词而鲜少形容词到她不高明的诗歌品位,从她略显迟钝的日常反应到她入门级别的烘焙手艺……母亲并不介意,她不想树立权威或是寻求儿子的安慰,只是感到遗憾和悲伤,小心翼翼想要了解儿子当下的状态,又不断陷入与儿子相处的点滴回忆。

  很多英年早逝的人都比常人聪慧敏感、洞彻世情,他们懒得在自己认为不值得的地方久留,干脆选择早早离开。早慧的文森特和詹姆斯也许不想留在这个充斥着愚行的世界上,微博热搜下面那些又蠢又坏的言论证实了这一点。蝇营狗苟、追名逐利、贪婪麻木之徒众多,哪怕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私的父母可能会为了让自己心安而千方百计地阻挠孩子自主的意愿、行为。李翊云不是这样的人。她享受与孩子相处的时光,念念不忘孩子星星点点的生命细节,相信活下去或许会有转机。然而即使心怀困惑、遗憾、悲伤,她也尊重孩子哪怕是冲动大于理智的即刻决定,因为她和他彼此独立,她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孩子。

  在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愿未央》里,朱天文和朱天心说起父母(刘慕沙爱玩爱唱,更像是被朱西甯带进了一个庄重的文学世界)的心思常常飘得很远,虽然也操心三姐妹的吃穿住行,但有个更重要的东西牵引着他们。朱西甯在给刘慕沙的一封信里写道:“一切的事业都不怕平凡,唯有文学不能平凡……文学乃是延长生命的永恒的灵魂之寄托。”

  李翊云就是这样心志纯粹的人,她不爱社交,喜欢在家里安安静静地阅读写作——她很享受写作的过程,写完了反倒会失落无聊——有时做做园艺,偶尔和家人出门旅行。她的小说很少描绘食物或者烹饪过程,至少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性爱往往一笔带过,并非她塑造人物、叙述情节的必须环节。她对世俗享乐似乎兴趣缺缺,也许是因为前半生的精力都花在了逃离、摒弃旧世界,以及寻找和重建自我上面。如今她好不容易获得了一些生之乐趣,打击却又接踵而来。

  有人或许会说这样的女人不该结婚生子,不如沉浸于自我创造就好了。试问一个生长于中国的七〇后女性,即使成年后出了国,又有多少人能在婚后明确地拒绝生育一事呢?单身的男性艺术家很少感受到生育的压力,他们理所当然可以先立业后成家。而且结婚生子非但不会影响男性的艺术生涯,他们还会因为生活安稳而在艺术上大放异彩。有十三个孩子的托尔斯泰并未耽误写作,因为索菲亚会照管孩子、料理家务,还会替他抄写稿件。托尔斯泰并非不了解妻子的辛苦,不然他写不出《安娜·卡列尼娜》里多丽的处境,然而他依然让妻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养孩子,晚年又一意孤行打算散尽家财,从未好好考虑一大家子的需求。

  在《李翊云:当一个作家拒绝和解》一文里,李翊云对生育一事的态度是,“过去二十年里,女性一直在写是要生孩子还是不生,好像这些是最重要的决定。它们不是。……我认为你只需要做出决定,然后承担它的后果。”学霸特质让她相对轻松地读到博士,但写作对人精力和心绪的占有远超科研,当她选择走上写作之路时,应当做好了全身心奉献的准备。同时她也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没有国内惯常的老人帮忙育儿的便利,“多年来,李翊云只有在午夜到凌晨四点之间写作”。孩子长大后,她习惯早起读书,然后为一家人做早餐,开车送两个孩子上学。她也会带孩子出门旅行,参与孩子学校的各种活动,比如应儿子要求花两天时间编织了一只章鱼。在这种兼顾写作和育儿的状态下,她一路出版新书、斩获各种写作奖项,可想而知她会如何压榨自己的时间和身体。

  李翊云曾说她选择英文写作的一个原因是逃离母亲密不透风的监控——母亲会查看她的日记,不停索取她的关爱。她先后逃离了母亲、母语、母国,放弃原有的专业投身写作,在写作前期她努力地消除自我,比如拒绝使用第一人称写作,避免将自己投射到小说人物身上,避免任何自传性成分……直到《我该走了吗》,她开始在角色的日记当中使用第一人称,在写作中她逐渐敞开了一点此前严防死守的大门,紧闭的心防有所松动,新的自我缓缓生长起来。

  作为经历过某种程度窒息之爱的女儿,我想我能理解李翊云决绝逃离与斩断前尘往事的决定,因为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通,那种“爱是解药”的陈腐论调解决不了时代加诸个体并由家庭绵延下去的创伤。李翊云甘愿也确确实实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一个自小熟读《红楼梦》两千遍、喜欢沈从文的人,却要放弃母语,在另一种陌生的语言里安顿下来——并非应付吃喝拉撒的日常,而是用精微的文字去观察思考感受表达——这种强度的自我更新堪比一场精神化疗,杀死吞噬自我的癌细胞(无论它来自家庭还是集体)的同时,健康的细胞也大大受损,任何情绪的病菌都有可能压垮脆弱的精神免疫系统。加上代际旧伤的侵袭,爆发抑郁症似乎在所难免。至于这创伤是否波及了她的孩子,谁也不能轻易下定论。

  据说李翊云在《Dear Friend, From My Life I Write to You in Your Life》一书里诚恳地思辨:为何放弃母语,为何人想自杀,为何写作……这位豆友详尽的读后感唤起了我对李翊云的好奇,由于怠惰一直没读英文版,所幸等到了《我该走了吗》的简体中文版。

  相继听了《跳岛》与《不合时宜》采访李翊云的两期节目,她娓娓道来的声音和有些耳熟的京腔,让人更能却又不忍想象抛弃中文这一举动对她造成的伤害之大。而她谈起写作时的兴致盎然让我愈发欣赏、亲近这样一位作家——沉静、专注地精神世界里探索,对世俗的名利兴趣寥寥;她不打算讨好读者或业界,写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句子比获得一个奖项更令她开心;她追求写作上的进步,希望每部作品都能有新的生发、创造。犹记得宝珀文学奖的几个评委聚在一起讨论,唯有李翊云和唐诺目光精纯干净,而另外三位就显得涣散浑浊,带着被世俗名利沾染的气息——两相对比,就知道各自把时间花在了哪里。

  李翊云正是唐诺念兹在兹的那类写作者:哪怕只剩下五百个读者,她也会孜孜不倦地写下去。好奇唐诺会怎么看待她的小说,他们有着相似的文学观念且同样知行合一,比如他们都觉得海明威的作品一成不变。用唐诺在《重读》里头的话讲,“海明威简易到讨巧地步的那一点点生命哲学,根本性地阻断了所有突围和救赎的可能,他相信肌肉,不相信头脑和心灵……一旦失去了大时代的光环加持之后,其局限和缺点很容易被看穿,尤其是他始终停留于三十岁之前的心智程度,以及因此无可避免的虚假狂暴和感伤,更难以唬弄有年岁有生命阅历的成熟眼睛……”又想起唐诺评价林芙美子的一句话:“你不能相信她的行为,甚至不该相信她的话语,你该相信的只有她的小说,她的‘正直’以及精致的反思,只用于此。”

  一个好作家会把最真挚的东西放在她的作品里,那是她呕心沥血托付梦想之天地,现实往往只是肉体暂居之所。怀着对儿子深切的爱和思念,还有对文字一以贯之的信赖,李翊云竭力接近那个骄傲、犀利、热情投入生活而又无法接受不完美的年轻男孩,创造出一幕幕母子交谈的场景。两个人只凭文字交流,你来我往地问答、辩论,精神相通的人才会有这般深度对话。他们彼此陪伴,相互影响,共度了十多年的美好时光,这是一段珍贵的缘分和难得的亲子关系。

  这样一个除了写作几乎别无所求的人,为何命运待她如此残忍呢?难道因为她比别人坚韧,或者应了“文章憎命达”的老套说法?作为读者,我珍惜她这样的作家,希望她能写很久很久,只要她写,我就会读下去。假如有一天她不再留恋人间,想必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我这远方的读者唯有祝她求仁得仁。可是,仍旧希望在死亡降临之前,她能多体验一些人间的美好——感谢威廉·特雷弗,她在阅读他的小说以及学习像他那样写小说时想必是愉悦满足的。

  2025年3月更新:

  过去一年,囫囵吞枣地看完了《Dear Friend, From My Life I Write to You in Your Life》,日后还要认真重读。后来又看了《Wednesday 's Child》,不止一篇写到年轻人的死亡,悲伤藏在克制的文字背后——她的文风如此,如同她不事张扬、严谨理智的个性,却被一众看客当成了她冷漠育儿的佐证。幸好,这两本书她不打算授权中文版。

  詹姆斯去世后,她在《纽约客》发表了两篇小说:《秩序的微粒》和《技巧与特质》。两篇小说的女主人公用了同一个名字,可以看作是某种延续。《秩序的微粒》虚构了一位和特雷弗故居相距不远但名气远大于特雷弗的推理小说作家埃德蒙·桑顿。我以为埃德蒙·桑顿可能是特雷弗的分身,因为特雷弗年轻时也写过推理小说,读了《技巧与特质》的采访,才知道她这一年读了很多推理小说。

  由于自小受到太多来自家庭与集体的嘲弄、伤害,保持沉默、冷眼旁观、不惧误解已从最初消极的自我保护策略变成了她根深蒂固的个性,以至于她在日常生活里常常不由自主地扮演那种礼貌、谦和的角色(曾被儿子嘲笑是虚伪)。总有很多人会主动跟她讲述、倾诉自己的生活,有时这些故事成为了她的素材或者灵感来源,有时她也感到不耐烦,毕竟她聪明敏锐,能洞穿种种滑稽荒谬无聊。她在文字中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But Narantuyaa was not a heckler. A better way to laugh at mediocrity, she always thought, was to play along and feign admiration. She did not mind that the delight she had was for herself only. Nor did it bother her that people often thought of her as nice—meek, even. Let others live with their certainties about her. The further off the mark they were, the better she enjoyed it.(《Let Mothers Doubt》)

  What’s wrong, I thought, with acting slow and dull if that makes people look away, or even, if they look, they can’t see me, or only see me as a hapless bear with very little brain?……The world never tires of dimming the bright and blunting the sharp, I said. It’s good to avoid suffering when one can.(《Where Reasons End》)

  3月初,最近《纽约客》刊发了她新书《Things in Nature Merely Grow》的节选,很快被翻译为中文,不出所料掀起了一阵阵声浪。那些自诩好父母且热衷在网上表演爱孩子的人,那些喜欢通过评判他人获取优越感的人,纷纷挥舞起道德大棒,揣测她、批判她、指责她。

  看到这些胡说八道、胡搅蛮缠、缺乏逻辑和同理心的言论,实在无法按捺住愤怒:一个人有什么资格对另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人言之凿凿地指手画脚?

  一位同样写作的朋友说:“我始终觉得翊云跟孩子们的关系,还有文森特和詹姆斯的意志,是非常复杂和幽深的。他们四个人都是聪明、冷静的人,这里面没有暴力或虐待,所以已经远远超过普通人的理解范畴,任何揣测都是冒犯和愚蠢的。绝大部分看客,不懂文学,不懂作家,不懂parenting,不懂自由。对他们来说,这题目太超纲了。”

  朋友的话开解了我。其实看到对她的批评指责,我会忍不住想要言辞激烈地为她辩护,但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

  如今读了她更多的文字,明白外界的言论既不会伤害她,也不会让她好过,对她影响甚微。她坚定而稳固地自转着,自给自足。这让我在变幻莫测的世界中感到安心,同时鞭策着我认真对待、努力靠近自己的理想。她的生活只属于她自己。作为喜欢她的读者,认认真真读她的文字就足够了。

4545 个汉字
转自:diduanyan 评论 《我该走了吗》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766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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