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宝丫头的抗争

鸿田

　　这两天又把《红楼梦》前八十回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心里只暗想曹老妖真不是人，我竟不知道他一个疯癫落拓老酒鬼，怎么能比女孩儿还了解女孩儿，比女人还看穿女人。怎么能把那么些个家长里短写得波澜暗涌，又怎么能在一地鸡毛之中建立起了理想幻境。晚年的嗜酒狂放只怕是被最入世与最出世的撕扯给搞得精神分裂。

　　看书时，我始终总用自己那点狭隘的小脑筋思忖书里的人事，偶尔觉得自己对宝姑娘还是有一点偏爱的。虽还不至于激动莫名地加入拥钗与拥黛之争，倒是被网上的几句评论提醒了，要在那个时代体会作者的苦心。还有一句更妙，拥黛贬钗者只看懂了一半红楼，拥钗贬黛者完全没看懂红楼。

　　虽如此，再看的这一遍让我对那些宝钗是攻于心计的标准封建淑女那一套陈词滥调的评论十分不满。对于黛玉，我们强调其在作者时代体现出的人文理想和自由精神，但对宝钗的隐性反抗性格，我们却没有给予肯定，没有充分发掘其在当时的意义。我亦未看出曹老妖对宝丫头是明褒暗贬，我倒觉得他和那残缺的前八十回给了钗一点别的意思。

　　这个意思，起于重建桃花社填柳絮词时宝钗的一句话：“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于是有了“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和受尽唾骂的“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二句。

　　不要说古代囿于闺阁的淑女，就是当代身心俱放的女孩子也未必有此坦荡豪迈。古代女子所受的束缚、摆布非可想像，如果说黛玉就是拼着性命要把孤标傲世进行到底，那敦厚沉静的宝姑娘却硬是要把那轻薄无根的女儿命运给“说好了”；黛玉认为自己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宝钗则认为世道远非完美，但仍值得为之奋斗，这难道不可贵？书里处处钗黛对比甚或钗黛合一，我想就在于二人一定有不浮于表面的相似之处，那就是一出世一入世的抗争。至于为何仍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乃是因为这个污淖尘世已经失去了救赎之可能。

　　有人说薛宝钗的一大宗罪，就是骨子里完全被驯化，从她说出的女人不应读书只应做些针黹等语。但是，她说出来的话并不就是她的本意，若宝姑娘真是个如此没成见的俗人，怎么会被曹老妖赞为山中高士晶莹雪，又怎会任是无情也动人？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支热闹戏中的《寄生草》是宝钗极其推崇的，继而又推荐给了宝玉，喜得他“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因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种态度给了多情牵绊的宝玉一种启示，致使他心里从此存下了不能与女孩儿们生死相守就“当和尚去”的念头。按理说，看破红尘至此的这出戏断不合蘅芜之念，遑论得其推崇。但偏偏是由宝钗之口念出了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谶语，悄悄透露着她心里时时泛出的念头——抛去不得不勉力维持的家道，不得不说的场面话，还有于己未必不“沉甸甸有什么趣儿”的金玉良姻，就如那无牵绊的疯和尚一般云游四海了罢。

　　至于冷情，也许是她的抗争方式本身就决定了她的情只能给出这么多，给宝玉的爱情，给姐妹的友情，给下人和旁人的关爱之情。与生者切身相关的温暖，她不吝，为湘云、黛玉、岫烟的烦难都曾感同身受；于死者身后的同情，她就觉无甚必要，因为她的人生观最大的支撑就是“不自弃”——一片轻薄无根的柳絮都要有青云之志。对金钏之死的冷漠是其一大宗罪，但细想想，对于现实生活中的轻生者们，我们会报有多大同情？都觉得真的是“哪有这样大气的理”啊。

　　但是，宝钗仍逃不出悲剧，并不是所谓的性格被扭曲，而是她看似先发制人完美无缺的抗争方式亦完完全全的以失败告终，这个红楼梦里的芙蓉王者、这个人格最多重，内心最强大的女孩子所发出的坚韧、看似最有希望成功的努力还是化为泡影，宝钗最后还是过着“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守寡生涯。黛玉以死换取了超生与回归，而宝钗还将以最初选择的道路在尘世消耗下去。

　　总字数：1418
　　作者：东门捷径小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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