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

ThomasVan

　　周六醒来便窝在沙发上，前后花了大概八个小时后左右的时间，把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看完，如同进行了一场时空旅行。这感觉或许玩《刺客信条》类似游戏的读者更能感受。

　　马伯庸在后记里提到，最开始小说的灵感就是知乎的一个提问：如果你来给《刺客信条》安排一个剧情，会开怎样的脑洞？马伯庸当时那个版本里，长安、望楼、李白、杜甫都跑了出来。最后故事保持了这样的背景设定，人物换过。

　　上下两册书送了相同的一张唐长安地图。唐代长安值得挖掘的东西实在太多，“百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每个坊之间的水渠、住宅最后都成为小说里的暗点，就是故事与这座城市真正发生了关联，城市推动了故事的发展。荣新江在长安学的一篇论文里曾经提到过，长安的研究不应该只是发现一个住宅，然后累积放上去。形同鬼宅。那时那地的人如何生活、思考，他们的悲欢喜乐是什么，也该是历史探究之处（大意）。马伯庸这本书其实超额完成了这个人物。

　　比如马伯庸望楼设定，人在地上行走，负责传递信息的在望楼上举旗，密语是《唐韵》。真是别具匠心。于是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你会看到热血青年在望楼上独自发出的信号：不退。不论时局如何艰险，不论自己是否遭遇怎样的艰难，不退便是信念。那一刻，还是感动的。

　　望楼还最大限度连接起了现代与古代。长安的夹城在小说的最后还发挥了一大作用，不过与王维那首“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作者还用了不少长安的梗，比如南面的坊人烟比较稀少，水渠的流向，最后轧荦山雕像，完全可以与《安禄山服散考》对照着看。小说里对唐朝各种宗教的着墨，点到为止却没有浅尝辄止。

　　历史之外，还是塑造人物。马伯庸其实很擅长熬鸡汤。整本书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哲学“设定，你爱朝廷，朝廷爱你么？你在边疆保卫国家，奋勇抗敌，熬到剩最后一滴血。好不容得了封赏，回家要好好过日子。忽然发现自己唯一的亲人——姐姐被官府奸污，不断上访，却无处申冤？朝廷烂了，怎么办？一个故事最好看的其实就是坏人似乎有着做坏事的苦衷，但是他仍然是做了坏事。于是你看到最后兄弟对决时，才会像他们一样两难。战场上下来的手足兄弟，最后天台刀枪互指。这该是谁的错？里面刻画了好几个军人形象，都挺有意思的。他们的悲苦、无奈以及最后的选择都挺让人深思。这一点，包括《清明上河图密码3》，也是选择了以一个小士兵的角度切入。当一个朝廷进入混乱前的几十年，军人切实是怎样的风貌都至关重要。

　　还是回到那个问题：你爱朝廷，朝廷不爱你，怎么办？

　　男主角其实巧妙回避了这个问题，但是他的答案又让人无法拒绝。

　　张小敬没有把他搀扶起来，也没有出言讽刺，他摩挲着脚边细犬的顶毛，缓缓仰起头。视线越过姚汝能的肩头，看向远处巍峨雄伟的大雁塔，眼神一时深邃起来。

　　“汝能啊，你曾在谷雨前后登上过大雁塔顶吗？”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那里有一个看塔的小沙弥，你给他半吊钱，就能偷偷攀到塔顶，看尽长安的牡丹。小沙弥攒下的钱从不乱用，总是偷偷地买来河鱼去喂慈恩寺边的小猫。”张小敬慢慢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姚汝能正要开口发问，张小敬又道：“升道坊里有一个专做毕罗饼的回鹘老头，他选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饼刚出炉时味道极香。我从前当差，都会一早赶过去守在坊门，一开门就买几个。”他啧了啧嘴，似乎还在回味。“还有普济寺的雕胡饭，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们偷偷加了荤油，口感可不错。”

　　“张都尉，你这是……”

　　“东市的阿罗约是个驯骆驼的好手，他的毕生梦想是在安邑坊置个产业，娶妻生子，彻底扎根在长安。长兴坊里住着一个姓薛的太常乐工，庐陵人，每到晴天无云的半夜，必去天津桥上吹笛子，只为用月光洗涤笛声。我替他遮过好几次犯夜禁的事。还有一个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当年公孙大娘。她练舞跳得脚跟磨烂，不得不用红绸裹住。哦，对了，盂兰盆节放河灯时，满河皆是烛光。如果你沿着龙首渠走，会看到一个瞎眼阿婆沿渠叫卖折好的纸船，说是为她孙女攒副铜簪，可我知道，她的孙女早就病死了。”

　　说着这些全无联系的人和事，张小敬语气悠长，独眼闪亮：“我在长安当了九年不良帅，每天打交道的，都是这样的百姓，每天听到看到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对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这些事更是习以为常，但对我来说，这才是鲜活的、没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长安城。在他们身边，我才会感觉自己活着。”

　　他说到这里，语调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让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过着习以为常的生活，我会尽己所能。我想要保护的，是这样的长安——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对的，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这就是男主角张小敬隔着书送到读者面前的表白。无论之后，他面对怎样的困难，这是支撑他走下去的终极理由。

　　马伯庸和很多网络男作家一样，写起爱情戏略别扭。但是好在塑造女角色时并不直男癌。唯一的女主角檀棋，一直呆在李泌身边，历史上的白衣宰相，辅佐唐肃宗即位，历仕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既一心向道，又真心帮助太子，却还心系长安百姓。心中并没有胡汉之分，檀棋是他的婢女，却从未单纯将其作婢女看待。在整个故事的发展中，檀棋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绝非花瓶，用张小敬的话说，“你家公子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价值的事”，就连天真的杨贵妃，在马伯庸这里都不只是一个尤物，还是发挥了点儿作用的。

　　可以说小说里的人物都立得住脚，无论正派反派都会赢得人的尊敬。他有他们的形式逻辑。虽然最后大boss揭秘得有点儿弱。但是掩卷之后，每个人物都不是模糊的，这便够了。

　　说回历史与现实，小说里伊斯的跑窟、行踪如鬼魅的鱼肠都像是从《刺客信条》里穿越来的。看完便知为何。伊斯与景教也大大有关联。这样历史中的人物叠加到虚构小说中，此书中还有元载、岑参等人，《清明上河图密码》中一样让历史的人物参与了进来，包括我至今还没看的《金瓯缺》，他们好看之处都在于历史人物在里面没有失去本来面目，准确说是没有失去逻辑。该残忍的时候依然残忍，该说怎样的话可能还是会说怎样的话，关键是行事不违和。比如元载小说中展现出的精明、时刻以利益为先、不断往上爬的特性。这一点马伯庸在前两天他公布2016年书单（可以微信搜索马伯庸微信号关注查找）时曾提到，他是借《巨人的陨落》里的话说的：

　　在某些情况下，比如爱德华·格雷爵士对下议院发表演讲时，我虚构的人物见证了真正发生的事件。这部小说中爱德华爵士的话符合议会的记录，我只是稍微缩短了他的讲话，希望并未丢失其重要的内容。

　　有时，真实的人物出现在了虚构场景中，比如书中出现温斯顿·丘吉尔造访泰-格温的情节，在这种情况下，我已认定对他来说，造访乡村宅邸并非罕见之事，在具体的时期内完全可能发生。

　　当真实人物与我虚构的人物对话时，他们通常说的都是实际上说过的话。劳埃德·乔治向菲茨解释为什么他不打算驱逐列夫·加米涅夫那段话，是基于劳埃德·乔治所写的一段备忘录，彼得·罗兰的传记中引用过。

　　我的原则是：要么某一场景真实发生过，或者有可能发生；要么某些话真正说过，或者有可能说。如果我发现有某种原因让某种场景不可能真正发生，或不可能说出某些话——例如某个人物当时处在另外一个国家，我便将其略去。

　　《长安十二时辰》好便好在他营造了一种近似真实历史的氛围，但是很多明显带着现代人的影子，包括其中的思想、做派等等。但是就像《一代宗师》好看一样，或许他的一些细节可以挑出毛病，但是他混沌着真实的。在这方面，个人感觉《大唐明月》也挺好看的。都是全部用历史细节去堆砌，那便不是小说。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便没有历史小说耐人琢磨的趣味，比如马伯庸此书还有《清明上河图密码》，两本书的背景很快连着的一个是安史之乱，一个是靖康之变。你明明知道这是黑暗之前最后的平静，激起的浪花很快就能引来大风暴，可是又无可奈何。这是随意设置一个背景很难达到的效果。

　　马伯庸在后记中像白头宫女一样交代了书中人物的历史结局。他说安史之乱后民间忽然流传起一本书，名叫《安禄山事迹》，署名华阴县尉姚汝能。在下卷里提到了马嵬坡之变。太子李亨、陈玄礼密谋发动兵变，铲除奸相杨国忠。首个开弓将杨国忠射下马的人叫张小敬。后来的命运如何，也无人知晓。他横空一世般存于史书上。

　　马伯庸说：也许姚汝能在些这一段时，忽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澎湃，遂信手写下这一名字。至于他为何如此，却不是后人所能知晓的了。

　　好在小兵不死，他的故事还有后来者为他铺陈。管他真与假，世上总有这样的人存在。

　　【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十八曰，至马嵬，从官韦见素及男谔、杨国忠及男暄、魏方进及男元向等六人入驿起居，纔出，有吐蕃二十余骑，接国忠曰：「某等异域蕃人，来遇国难，请示归路。」国忠方与语，众军传介曰：「杨国忠与吐蕃同反，魏方进亦连。」一时带甲围驿，国忠曰：「禄山已为枭獍，逼迫君父，汝等更相仿效邪？」众军曰：「尔是逆贼，更道何人？」骑士张小敬先射国忠落马，便即枭首，屠割其尸。魏方进及两男、吐蕃同时遇害。见素为乱兵所伤，脑血涂地。曰：「莫损韦相公父子。」乃得免。

　　总字数：3245
　　作者：齐婴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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