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去练习我奇异的剑术——《晚春情话》

书呆熊

　　人文社最近出版了《晚春情话》，韩松落的短篇小说集，书中收录了他近些年创作的六篇短篇小说。我拆开塑封后，用了数天时间，一篇篇读完。不能说每一篇小说都喜欢，但在阅读整本书时，自己却感受到了情绪上的共鸣。

　　很难准确形容这种情绪状态，如果非要用一个词的话，应该是“离异感”。当然这个“离异”不是指个人的婚姻状态。最早知道这个词是在加缪《西西弗神话》中对荒诞下的定义：“人与其生活的这种离异、演员与其背景的离异，正是荒诞感。”我对荒诞不甚了解，但对给出定义的“离异”却总能在情绪上感知到它。在我极其主观又望文生义的理解中，“离异感”有两个涵义，离去和异域。我想谈自己的两个例子。第一个是读《神雕侠侣》，杨过小龙女在华山绝顶与众人拜别：“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明月在天，清风吹叶，郭襄泪光莹莹。我也常常和郭襄一样在想杨龙今后的生活，但究竟是郭襄此生再未与杨过重逢。第二个是自己经常做过的同一个梦，在梦中自己身处一个遥远的陌生国家，它在地图上的某一个角落，环境、习俗和日常生活与自己平常全然不同。自己身处其中无所适从又有些满足。而醒来后，自己在地图上却一直找不到在梦里熟悉的那个国家在哪里。

　　翻开第一篇《鱼缸与霞光》的第一页，“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二日，甘肃东部的天泽县，省矿业机械厂电工班的李志亮，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我就被吸引住了。作者用了大量的笔墨来叙写李志亮的普通的生平。从他所处的家乡，他的父母，所在机械厂的生活，都是如此的平凡而又寻常。包括他的性格也是平庸，“李志亮的性格，也在均线附近，不算温和，也不至于暴戾，不细腻，也不算粗糙”，简直可以说是没有性格。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平凡人，却突然有一天，留下了一张纸条，“我走了。我要走遍中国，走遍大地，走遍星球”，然后从此就再无消息。

　　作者特地强调了，李志亮的生活里并没有出现会带来精神上的重大挫折，或者人生中出现重大挫败感的事件。风也许起于青萍之末。起床、骑自行车上班、工作、吃饭、又工作、骑自行车回家、吃饭，睡觉。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周末，同一个节奏如此循环，大部分的时间轻易而过。也许某一天，李志亮的心理“为什么”的疑问油然而生。于是一切开始了。于是一切就在这略带惊讶的百无聊赖中开始了。

　　李志亮的出走在作者这里只是一个引子，相较于55页的文本时长，这一事件只占了8页。小说的大部分篇幅讲的却是他相离不远的邻居曹晨的故事。具体的说，应该是李志亮的出走对从未曾出走的曹晨的影响。

　　难说他的出走对正上高中的曹晨有什么直接的影响，当时他的心理正装着比这一新闻更为重要的问题，升学和流言。周遭事件持续性的打击使得他的抑郁情绪更为严重，终于在老鬼《血色黄昏》封面的血色的天空和梦境中总是出现的黑色行走者这两个意象在曹晨心理二合为一，落到了出走的李志亮身上。

　　最终李志亮成为了曹晨的阴影。他心中会反复想象李志亮的出走的情景，而每当他自己有了新的生活经验时都会安放到想象的李志亮上。在曹晨自己的本质力量不断投射到想象中的出走者时，自身却在不断的干瘪下去。最终曹晨找到了作为叙述者心理医生的“我”。而“我”也在这个故事中被感染了。

　　而给“我”治疗的心理医生给出的治疗建议是：

　　“想要症状消失，或者说获得某种程度的‘痊愈’，最好的契机，是在某个故事中找到自己，放置自己，以自己的真实肉身为这个群体的故事找到结局，也为自己的隐疾和故事找到结局。完成自我的叙事，也完成这一类人的叙事，自我实现了完整和意义，症状也就消失了。”

　　最终叙述者完成“自我的叙事”的方式我与之产生了全部的共鸣。在叙述者回到故乡跟旧友谈及此事时，同学说：“对县上的同学来说，你就是个失踪者啊，你还到处打听失踪者的事情，明明你就是，你还不知道你吗？”

　　出走者于我是他者，我于他人也是他者，世界在此完成了闭环。当我畅想那些出走的人的生活时，我其实也正在经历作为他者的生活。也就是我在这个出走的故事里找到了自我。

　　我们也许会羡慕想象出走了的李志亮，也许郭襄也曾无数次想象此生再未重逢的杨过。我们无法超越肉体凡胎的自身，也许会渴望那个离开了自我处境的自我。但对李志亮来说，他自己从未出走过。他骑着自行车离开家，也要一步一步蹬着脚踏。杨龙夫妇从华山顶上下来，也要考虑下一顿吃什么和在哪里过夜。他们其实并未出走，而你却也是他们眼中的失踪者。

　　关于出走的一切，最终的落脚点却在我。

　　《晚春情话》的六篇故事或多或少都有“出走”的影子。我在自己的书评里到也没必要一一列举。故事里的人物经历着他们的故事，故事外的读者也在经历自身。我们通过阅读，通过《晚春情话》的故事拓展了自身的精神边界。

　　当然，文学不能让自己过好这一生，但它至少可以，让我们享受当下阅读时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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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红炉一 评论 《晚春情话》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8653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