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顽石、神瑛侍者、通灵宝玉和贾宝玉

鸿田

　　幼时读普及本《红楼梦》，读第一回时总觉得云里雾里，弄不清顽石、神瑛侍者、通灵宝玉和贾宝玉之间的关系，后来读了脂本才渐渐地对四者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些看法。之前听台大欧丽娟的公开课，其在很多地方都是基于顽石、神瑛侍者、通灵宝玉、贾宝玉是四位一体的程本关系来解读文本的，对于奉脂本为圭臬的我来说，愤怒之情是不可言说的了。最近重读红楼梦，每看到相关的脂批以及脂、程本不同处的时候，就会有想写些什么的冲动。

　　程本所认为的四者关系很简单，即顽石、神瑛侍者、通灵宝玉、贾宝玉是四位一体的。具体的逻辑关系是，顽石在“灵性已通、自来自去、可大可小”的情况下曾化身为神瑛侍者，浇灌了绛珠仙草，产生了还泪的孽缘（至此神瑛侍者就不再出现了）。之后因为这段孽缘，顽石自化为“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再之后就被一僧一道“复还原处……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程本的这个逻辑初看没什么问题，但是细想一下就有很多不解的地方了。顽石缩成扇坠一般的玉之后，到了人间，是变成贾宝玉呢，还是变成贾宝玉佩戴的通灵宝玉呢？如按原文挂了号之后一了此案，那么按照黛玉还宝玉的泪来看，那必定是变成宝玉无疑了。但如果是这样，那么宝玉嘴里含的通灵宝玉又是如何而来呢？再看原文，僧道说“形体倒也是个灵物了，只是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几个字，使人人见了便知你是件奇物。”这里提到石上有字，那么对照第八回对通灵宝玉的详细描写，可知顽石缩成扇坠一般之后就是通灵宝玉了。想到这里，程本就是说顽石既是贾宝玉又是贾宝玉佩戴的通灵宝玉，这样程本的大漏洞就产生了，顽石究竟是何德何能，竟能分饰两角？若是从顽石分别变化为通灵宝玉和贾宝玉，我尚可以理解为是灵与肉的分化。但是从一块已经具有通灵宝玉形状的宝玉再分化为通灵宝玉和贾宝玉，我就实在是无法理解了。就像3分化为2和1可以理解，但是分化为3和1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脂本虽说没有明确地说明四者之间的关系，但是却很明确地说明了两个关系，即顽石是通灵宝玉，神瑛侍者是贾宝玉。而四者究竟有关系与否，在笔者看来这两支唯一的关系就是，贾宝玉是通灵宝玉的主人，而通灵宝玉是始终站在一个第三者的角度来观察并记叙整个悲欢离合的故事的，所以这本书叫做《石头记》。甲戌本第六回有这样的话：“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完完全全是石头的口吻，当然，这句话在程本里面是被删去了的，可见高程对红楼重新构建的野心。

　　以上所说程本的逻辑完完全全是重新构建过了的，因为要从脂本的《石头记》转变到程本的《红楼梦》上面来，是要对最重要的人物关系进行重新定义的，这样才会产生高程自己的红楼梦系统，于是程本里面的顽石、神瑛侍者、通灵宝玉、贾宝玉的逻辑关系就被重新定义了。下面陈列程本对于四者关系增改和脂本的相关脂批。

　　（一）顽石变换为神瑛侍者的逻辑前提是顽石可以自行变换，当然程高不会粗心到忘记这个关节。程本写道：“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这段话里面“自来自去，可大可小”的这两句在脂本里面是没有的。对于顽石变为神瑛侍者一事，程本如此写：“那时这个石头因娲皇未用，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居住，就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而对于脂本，就只写道：“时有赤霞宫神瑛侍者”，完完全全没有提及石头游玩变换一事。

　　（二）程本在写到顽石“自来自去，可大可小”一段之后，直接写道：“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到这青埂峰下，席地坐谈。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甚属可爱”。而在甲戌本中，就远远的不这么简单了，在“丰神迥异”和“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之间有四百二十余字，写道：“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这四百二十几字原原本本地说明了顽石虽灵性稍通，但是仍不能自由行动的，而需要僧道的幻术才能变换。这段文字仅见于甲戌本，甚至其他脂本都缺失无觅，但我觉得甲戌本还是可信的，若真是如程本所说顽石可以任意自由变化，又何必需一僧一道携了去警幻仙子处挂号了结此案，自己变化而去就好了，甚至完全可以自由变换而去尘世经历经历，何必需僧道二人相助。可见顽石变换为神瑛侍者一说纯粹是程高的擅自篡改，完全不可信。

　　（三）可从多处脂批看出顽石只变化为通灵宝玉而不是贾宝玉。第一回，甲戌本在僧道变换顽石并撰上数字之后有一处侧批，写道“何不再添一句云‘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做主人”三字完完全全说明了贾宝玉只是顽石幻化的通灵宝玉的主人，而不是顽石变化的肉身；第三回，甲戌本写宝玉摔玉时，有夹批写道“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第八回，甲戌本写宝钗用手托看通灵宝玉时，有夹批写道“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啸之声何如”，同回写袭人渥玉，有夹批写道“试问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风明月如何”。第二十五回，癞和尚接过通灵宝玉时，各本皆有（文字略不同）“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以上各条可知通灵宝玉系顽石变化无疑。

　　相关顽石是宝玉的说法中，有的说“木石前盟”中的“石”说明了宝玉必是顽石无疑。我们且看神瑛侍者的“瑛”字，《康熙字典》瑛条引《玉篇》“美石似玉”，可见神瑛侍者也是“石”的本质，故称赤瑕。木石前盟是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渊源，与顽石无关了。无材补天的顽石择个似玉有瑕的宝玉做主人岂不是很般配，何必非要托化为宝玉才甘心。

　　不得不说脂本还是有一些细节上的矛盾之处的，但是相较于改窜的程本，我觉得还是脂本更接近于《石头记》的原貌。对于曾经封禁的书，一个是辗转留下来的手抄本，一个是堂而皇之的排印本，不能不令人联想程高到底做了多少手脚，有时我甚至邪恶地认为佚失的部分是程高做了手脚，但也不可否认，若是没有程高，也就没有了今天的《红楼梦》。

　　总字数：2519
　　作者：罔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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