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刺破烏雲的黑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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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了幾天時間，在工作的間隙讀完了韓江的《素食者》。讀的時候間或會想起幾年前看的一部韓劇：《他人即地獄》，講的都是現代生活裡細枝末節的微暴力，如何最終將人心沖垮。只是《他人即地獄》的尹鍾宇將刀口朝向外界，而《素食者》的英惠以吃素、乃至將自身當作一棵植物的抵抗方式走入自毀。

　　老師曾經評價這本書“簡直就是一個電影劇本”，我讀的時候也深有同感。韓江的描寫極具畫面張力，一段段文字如一幕幕場景跳接，夾雜著大量意識流的、時序混亂的閃回和衝擊性的、令人不安的夢境，像一個漩渦，慢慢把讀者越吸越緊。

　　我在看到第三部《樹火》的時候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投入其中，而韓江的敘述也更具抒情性，姐姐無數次的自我剖白和叩問就像角色坐在你面前顫抖著吐露的血淚之語，每一句都像樁子重重打在心上。姐姐這個角色，和英惠互成鏡像，當讀到她在精神病院，目睹病人們的淒涼處境，從而內疚到無法坦然擁抱熙珠，因為“她就是把英惠關在這裡的人”的時候，我突然感覺英惠根本就是姐姐自身的一部分——糅合了她生而為人所面對過的一切醜惡，承受過的一切苦難，而後滋生出痛苦、仇恨、叛逆和瘋狂，那就是誓死不願加入人類群體的英惠，也是為了適應社會、哄騙自己“正常”地活下去，而被自我閹割了的、最誠實也最慘痛的那部分姐姐。姐姐把英惠關在精神病院並企圖讓她變回“正常”，其實就是將她自己內心不可控的幽暗鎖起，在區分和對立中，假裝那並不是屬於“正常”自己的一部分，只是一處等待被矯正、治癒的傷患，一塊她極力想去忽視卻始終散發出腐臭的爛肉。這是她們姐妹共同遭受的、大同小異的苦難人生，姐姐或許幸運一點點，比倔強的英惠躲過的傷害少那麼一點點，可最終導致的悲劇卻更深沉，因為她連倒下的權利都沒有了，責任讓她失去了反叛和逃避的資格。“正常人”的社會煎熬著她，山林樹木也沒有給她帶去指引和歸宿。可或許又正是因為責任，因為她除了自己無枝可依，所以姐姐擁有獨自背負苦難生存的堅韌力量。在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的世界裡，姐姐選擇了活下去。活著，就是最好的反抗。

　　另外一個讓我印象尤為深刻的角色是姐夫，比起幾乎是純負面描寫的丈夫，姐夫的形象更立體豐富。一方面，他以藝術之名發洩私慾，誘姦了小姨子英惠，實在是可恥；然而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他確實竭盡所能掙扎著想抓住一些生命的真諦。他曾經的作品，擅長諷刺揭露廣告、政客的虛偽，然而那只是知識分子炫耀才智、展露悲憫的一種姿態，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可底氣卻是事不關己、能隨時全身而退所帶來的安全感。這種安全感被家庭聚會上英惠野獸般的嘶吼震碎，被她高舉的水果刀割破，也被她的鮮血徹底浸蝕。於是姐夫的信仰崩塌了，整整兩年都不再有任何藝術創作，因為在英惠滾燙的生命面前，過去他的一切藝術都是“偽”的。直到妻子不經意提起英惠的胎記，他的慾望（肉體+靈魂）才再度燃起。而他真正想從英惠身上得到的，正是那股如胎記般原始野性，去除了一切束縛和偽飾，最自由最旺盛的生命力。那是乖順妥當的妻子身上缺失的“遺憾”，也是虛弱無能的他只能窺伺的神聖。所以他才會那麼失控，飛蛾撲火般不顧後果地向著英惠而去，可他最終採用的方式，卻只是以性去佔有英惠，事後甚至打不起精神聽完英惠講她的夢，就酣然入睡。這一幕的庸俗與真實程度簡直令我毛骨悚然，他的慾望生於無能，而平息慾望的方式就只是入侵與佔有，佔有之後，就又能心滿意足，繼續自欺欺人地生活下去。這樣的人可憐嗎？可憐。可恨嗎？可恨。因為他號稱追求“真”，卻並沒有真正承受“真”的能力，他的所作所為其實一直以來都一樣，做一個姿態，然後告訴自己，我追求過了，得到過了，沒事了。他在“偽”中痛苦，卻又擺脫不了“偽”帶來的安全感，就好像他不滿妻子太溫順完美，缺乏英惠橫衝直撞的生命力，可他又正是因為妻子的溫順而決定了應該娶她為妻（本書中兩個男性角色都是這樣，真諷刺）。享受著妻子的溫柔鄉，被妻子無怨無悔地供養，可同時又藝術家脾氣地自憐自艾，覺得精神世界空盪盪的，於是英惠就成了他的安慰劑，治療他精神陽痿的春藥。

　　在姐姐和姐夫這組關係中，有一個重複出現的意象：鳥（或翅膀）。姐夫自詡為藝術家，總想著能擁有翅膀翱翔脫離俗世，卻終究只是臨陣退縮；姐姐看似為生活所困，卻迎著苦難的重重風暴，催生出羽毛。兒子智宇曾夢到她變成白鳥飛走，而那晚她也確實想過結束一切，但她最終選擇了回來。她終究無法像丈夫那樣，為了一己的痛快將一切拋置不顧；也無法在英惠已經倒下的情況下，再跟著倒下。因為逃亡是比留守輕鬆，可她注定不是飛隱山林的白鳥，而是向著烏雲衝刺的黑鳶。

　　願世道再險惡，你我也都是堅韌無畏的黑鳶。

　　总字数：1690
　　作者：徐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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