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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讳言,因为诺贝尔奖的缘故,我在微信读书上把《素食者》加入书架,等待某一天来看。今日凌晨读了前两部,中午饭后读完。全书不长,其实是三个短中篇构成一个小长篇。我读后以为,本书三个部分还是要当做一体来读,孤立篇章有浅尝辄止之感,合而一体更显现出其独特的叙事艺术。小说的故事是高度聚集的,总体仍是线性叙事,中间多有对过去(童年时期)的插叙以及充满了意象化表达的梦境描写和艺术描写。两性之上,作者描绘出一个更大范围内的,典型的,人与人无法相互达成理解的现代社会的模样。性别议题当然是作品始终存在的大背景,然而在性别议题之上逐渐展开的是对人的生存的探讨。性别议题味道最浓厚的当然是《素食者》,其次是有大篇幅艺术创作过程描写的《胎记》,《树火》中对男性的直接描绘已经淡入回忆,两个女性(同时是姐妹)的描绘是更为突出的主题内容。在此,我简单记录一些想法和感受,尽可能围绕文本展开,但也难免主观臆断之处,因此希望留有讨论空间。
就从《素食者》谈起。“素食”和故事发展之后英惠的“绝食”并非令人陌生的概念,这两种情况在现实生活中都是存在的。正如文中提到过的,素食主义已经成为了一些人的生活观念,而绝食也作为一种抗议的方式被广泛地利用。英惠的素食从一开始便是带有精神疾病性质的,这并不来源于她的主观选择,因此素食走向绝食是一种必然。因此,似乎主人公的“素食”可以直截了当地被看作一种抗议,这就类似于常见于当今社会的“以自杀来反对”的自我伤害模式。英惠是不是这种情况呢?在《树火》里,姐姐回忆两人小时候,英惠希望“永远离开”,大概和这种情况是很相似的,为了躲避父亲的暴力,英惠寻求一种“逃离”,到故事展开的当下,姐姐眼中,似乎妹妹想要用死亡表达抵抗。
这样的理解是否恰当呢?是,也不是。回到文本,在第一部分《素食者》当中,英惠明确地,反复地强调自己吃素的原因,但因为不被理解,她选择了沉默。这个原因的完整讲述就是《素》第一节的最后一部分对于梦境的描绘。后来被问到原因时,英惠也给出过简短回复,“梦”以及“脸”。英惠所抵抗的,可以认为是一种自我形象的呈现,她所反对、抵抗的是特定形象下的自己。为便于探讨,我在此局部摘录:
“那是一片黑暗的森林……我的脸和胳膊都被划破了。我记得明明是跟同伴在一起的,现在却一个人迷了路……发现了一处亮着灯、像是仓库的建筑物。我走上前,扒开草帘走进去,只见数百块硕大的、红彤彤的肉块吊在长长的竹竿上。有的肉块还在滴着鲜红的血。我扒开眼前数不尽的肉块向前走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对面的出口。身上的白衣服早已被鲜血浸湿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里逃出来的。我逆流而上,跑了好一阵子。忽然,森林变得一片明亮,春日的树木郁郁葱葱……我眼前出现了难以形容的灿烂光景……很多出来野餐的家庭围坐在地上,有的人吃着紫菜卷饭,有的人在一旁烤着肉。歌声和欢笑声不绝于耳。我却感到很害怕,因为我浑身是血。趁没有人看到,我赶快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我的双手和嘴巴里都是血,因为刚刚在仓库的时候,我吃了一块掉在地上的肉。我咀嚼着那块软乎乎的肉,咽下肉汁与血水。那时,我看到了仓库地面的血坑里映照出的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我无法忘记用牙齿咀嚼生肉时的口感,还有我那张脸和眼神。犹如初次见到这张脸,但那的确是我的脸。不,应该反过来讲,那是我见过无数次的脸,但那不是我的脸。我无法解释这种似曾相识又倍感陌生的感觉……也无法讲明那种既清晰又怪异和恐怖的感觉。”(其实也差不多是全部摘录了,删无可删,毕竟是关键文字……)
梦境中是双重世界,或者说是一个世界的两面,中间有某种类似“河”的连接。从血腥而并不原始的“仓库”逆流而上,是美满和乐的家族野餐场景。作者调动起读者的感官,大概能让读者联想到生肉的口感和血淋淋的味道,这一段的冲击力是很强的。在展开我的分析之前,我想把另两段文本引入,一部分是关于切到手的讲述,这大概是做梦的直接原因;另一部分是关于吃狗肉的描写,这是一个施暴过程,“跑死的好吃”尽显人性残忍,而我展现出“不关心”的态度,我视之为梦境的一个背景式的映照。结合这三部分的内容,我试图做一些解析。
不妨设想,每个人是否都是从这种血腥的世界当中走到光明安详的文明世界中的呢?我们不去谈人从原始社会走来的过程,在现代社会中,并不是每个人都见到原始阶段的,这是孟子说的“远庖厨也”。即便见到了原始阶段,也并没有什么,把生肉煮熟吃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把意象扩展,也有类似的结论,血腥意味着暴力,暴力如一股暗流涌动,潜藏在光鲜亮丽的现代社会的浮华之下(这是一种老套但不俗套的描绘),人们使用着暴力,却又可以“歌声和欢笑声不绝于耳”,毫无疑问,这是伪装。这似乎同样没有什么特别的。英惠是具有施暴冲动的,她“清醒的时候,我会想杀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鸽子,也会想勒死邻居家养了多年的猫”,进而觉得“我能相信的,只有我的胸部,我喜欢我的乳房,因为它没有任何杀伤力”,都是对于暴力的否定和施暴的抵抗。英惠曾经被父亲、丈夫乃至全家施以暴力,自己也有暴力的经历和冲动。但这种平凡性的前提是体认为人,“素食者”的发生恰恰是体认为肉的结果。在这里就要提到这个梦的trigger,也就是切到手的意外以及丈夫的责骂,含住食指“奇特而甜丝丝的味道”以及被暴力侵害的过程和吃生肉的感受相互连接,让她与肉发生体认。会被“吃掉”使得固有的逻辑破裂,我是这个茹毛饮血的世界里的一块肉,我怎能容忍他者熟视无睹的吞食和残害?她在“逆流”中寻找脱离暴力的方式,却只能看到人们的伪装,而她陷入矛盾,她身上的暴力痕迹无法让她安心进入人们的伪装社会,她没有否定社会,而是否定了自己,甚至仇恨这样的自己。因为暴力的深入,自己究竟是施暴者还是受害者,也已经难以分清。
对《素》一篇说得差不多了,最后说一下《素》的结尾。有《树》对鸟意象的描绘作为映照,死亡的,伤痕累累的小鸟容易被理解为英惠对自由追求的破产。但当做独立结尾看待,也可以直截了当地看作是无法抑制的暴力冲动的爆发。我认为《素》的主体是父权制下的暴力,这份暴力来源于父权压制(人狗的压迫关系也是一样),这份暴力不仅仅造成伤害,还像种子一样以愧疚或愤恨的形式埋藏在受害者的心底,生长出暴力的枝桠,而徒劳地素食并不能阻挡这种感觉得爆发,也无法使得英惠与内心的矛盾达成和解(所以梦也没有消失)。最后死亡的小鸟,便是全家“理解”“照顾”式的暴力在英惠身上的完全展示。
《胎记》最有艺术性和趣味性。性,几乎是理所当然,可以成为暴力的形式。在传统意义上,性行为本身具有强烈的,男性对于女性的压迫性甚至侮辱性,一些观点认为,这甚至是女性屈从的来源之一,这具体可以体现在性交的姿势以及展开形式等等,在此不必详叙。《素》中,也明确表示了,英惠不抗拒性,她抗拒的是那股“肉味”。性的描写是以《胎》的男主角的种种想法展现的,包括男性的性幻想,性冲动,以及性唤起后的勃起。有趣的是,最后看似是性达到巅峰的性交过程似乎是要与性分开了。我愿意把性和暴力处理成一种互文,暴力意图与暴力想象在男性视角中以性冲动和性幻想的形式体现。那么人体彩绘带来了什么呢?女性视角由于叙事主体是男性而变为不可知的,许多女性可能的感受只能通过男性的感受进行一些推测。在姐夫眼中,英惠的裸体在幻想中激发他的欲望,而在实际见到时却觉得她“拥有着排除了一切欲望的肉体,这是与年轻女子所拥有的美丽肉体相互矛盾的。一种奇异的虚无从这种矛盾中渗了出来,但它不只是虚无,更是强有力的虚无……那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复杂感情涌上心头,过去一年来折磨着自己的欲望也因此平静了下来”,英惠在艺术创作的最后形成了一种男性眼中脱离性的存在,而在绘画过程中,“十万伏特”一般的性欲始终牵动着画家。这是两种行为的共同结果,一是英惠自己的素食,二是姐夫的绘画。《素》的结论是,素食无法让英惠达成一种自洽的处境,而绘画的中间构建,使得“成为植物”变成英惠的目标,带来了《树》的展开。
这一过程始终是复杂的,要从英惠和姐夫两个角度做分析。
在英惠那里,整个过程似乎是顺畅的,前后的行为是一贯的,她初次接受的关键契机就是姐夫说会画花朵,这是一种美的感受,一种脱离暴力的非血腥的事物,这与她的追求想符合,并且在之后梦的消失当中被验证,她渴望长久地保留这些彩绘,甚至在洗头时都格外小心谨慎。在提出了进一步要求后,她也自然而然地如姐夫的艺术想象那样自如地活动着。姐夫的后辈在这里作为对比,社会的传统意识持续在艺术创作过程中作用着,后辈无法理解姐夫的感受,更不可能完成姐夫的任务。后辈的抵抗作为一个小的预告,揭示出后面与姐姐更大的矛盾。英惠的这种短暂的自洽感被姐姐的闯入打断,她最终只能选择《树》中如倒立、只喝水这样更加极端的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标。
而姐夫则很复杂,性欲始终交织在他的创作过程中,他对于小姨子的喜爱和对于青色胎记的执着演变成一种变态的性癖,而艺术灵感的生发来自于英惠的割腕,在自杀的冲击力面前,姐夫放弃了一直的艺术创作方式,转而追求脑海中的画面,由青色胎记触发的,植物与人体以及男女交媾结合的画面——女主人公是确认的,就是英惠。姐夫的创作过程始终是性牵动的,但是他的性欲表现始终是压抑的:一方面是社会伦理,英惠毕竟是她的小姨子,他也是有妻有儿之人,一方面是恐惧,自杀的强大冲击同时带给他巨大的惊吓,加之对小姨子的想法的不可知(他的唯一“深入”的了解,就是那个胎记,他把那个胎记视为某种独特力量的留存,因而反复提问为什么胎记不消失),他对于小姨子能否配合,始终是不确定的,对于影像制作的推进,始终是试探性的,一步一步推进的,逐步破坏底线的。这种压抑得不到解决,带来了他对于妻子的“强奸”,这是怯懦的。他的创作中,性始终无法分开,即便在创作后的少数几个瞬间,在植物彩绘,昼夜之花的加持下,他能在裸体中感受纯粹美,但一旦这种感觉消退,性欲就会袭来,甩不开的“肉味”就会返回。“肉味”是什么,我想暴力和性的概念在此自然而然地必须分开,英惠将与姐夫那三十分钟的“艺术创作”视为同植物一同进行的,事后还要对彩绘的植物加以确认。英惠不抗拒性,性的本能在此不被否定,但是暴力意味(“肉味”)却不能接受,这是一种精神洁癖,与她的观念相契合。但最终的性爱并没能带来这样的结果,姐夫最后必然是几乎全然冲动地进行着,男性身份决定了他如果不抛开性,就不可能获取纯粹的艺术体验,可他不得不这样,因为其他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艺术表达,这样变态的艺术表达。这种表达和自杀一样,在外人看来,是“越界”的。回到英惠,她哭了,但她渴望着自洽状态的达成,认定那些脸都是“肚子里的”,而自己不会再害怕。这一段我感觉理解不清,“肚子里的”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她在外表彩绘之后,认为外在的形式可以抵挡住自己内心的“另一张脸”,于是追求更多形式化的行为。(此处极不确定。)
同时,这里延伸了作者笔下的男性形象,从《素》当中的“我”(男性视角下)和英惠父亲,这种典型的父权社会下的男性形象,到在典型之外的姐夫,新的命题是有关怯懦的。“怯懦”是容易从姐夫的形象当中提取的,特别是他的结局。姐夫带来了一个重要意象——鸟,自由的象征,自由飞翔的生灵,然而却那么脆弱而难以触碰。他最终像鸟一样扑向窗台(《树》)但最终没有跳下去。怯懦的,这是最直接的总结。间接的,其实是冷漠,因为冷漠而怯懦,因为冷漠而大胆。对于妻子的冷漠带来了之前的“强奸”,对于英惠的冷漠在于完成艺术创作后的意义丧失,为了这件事而死没有必要。同时他也作为不被理解的一方,由于特别的观念而逐渐消失,这之中控诉着社会对同情况下男性失态的不作为。女性受到压迫,男性怯懦不堪——这是一个萎缩的社会。
最后谈谈《树》,树火,一种能量,正如作者在后记当中所叙述的,冰凉的燃烧。请注意,在英惠最初的梦当中,就是从一片黑暗的森林开始的,我认为树这个意象在这里被大大扩张。树是沉默的,冰冷的,就好像英惠的身体一样,甚至是轻飘飘的,但是那冰冷也是具有能量的,沉默和压抑并不是退缩的,而是热烈的。姐姐,作为另一个核心的女性形象,和妹妹双线并行。姐姐是一个“在忍耐中”生存下来的角色,她是更广泛的女性存在,像英惠一样的女性被关进精神病院里,以“科学”治疗和对待,未发疯者,这要继续去背负和忍耐,只要能忍耐,就不会爆发。她被各种各样的社会责任捆绑着,重构着,在不断担负的同时不断失去着自我——这种状态的自觉来源于身体的崩溃——大量出血,以及伤口。最后的梦到底是什么?“以为是全部”而并非是全部,叙事在这里向无穷远延伸,这还不是全部吗?全部到底还有多少?这都是问题。我愿意相信,姐姐最后理解了妹妹,她寻求反抗的力量,正如那熊熊的绿光,烈焰般的树火。至于梦境,那是反复出现的不会停止的暴力(曾经在英惠和姐夫的结合后,英惠以为那会停止),姐姐最终不再忍受这一点,把生生插入的食管拔出,反抗对妹妹的进一步伤害。可梦有结束,显示的暴力和倾轧却没有结束,即便是脱离世界,成为植物,乃至死去,也无法脱离……除非觉醒,并反抗。
总字数:4693
作者:子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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