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握红小札：眼袋

鸿田

　　清诗有句云：“美人从来如将军，不许人间见白头。”

　　其实这样的感慨人人都是有的。作为男子，老天虽然说不上嫉妒，但也不会给予一点点偏爱。“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阮籍的这翻剖露，也足以让我辈男儿惊出一身冷汗。虽然现在很流行这样的一句话，说什么“男人四十一朵花”，但男人也不能永远赖着这个四十不走，而在这个似乎还比较美满的四十岁之前，发福、膨胀、颊肉横生也几乎是常事。只不过男人这点通常关注美的视线，总是在女人的脸上寻找出那么多不一样的“恨别惊心”来。

　　不知道那个“托什么福的司机”是不是也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人生,就是从一个眼袋到多个眼袋的过程。”以前看到赵大叔那个多重得不堪重负的眼袋总是先猛吸上几口冷气再说，而张国荣最终选择风中蝴蝶般的死亡，莫非也是在自己的脸上发现了一个眼袋或多个眼袋呢？而《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我之所以还能够接受，一小部分的原因，也就是没有这个“眼袋”的缘故。

　　老舍先生有个极奢侈的愿望，在《我的理想家庭》一文中有生动的描绘，特别是一说到家人的时候，“人口自然不是很多，一妻一儿一女就正合适。先生管檫地板与玻璃，打扫院子，收拾花木，给鱼换水，给蝈蝈一两块绿黄瓜或几个毛豆，并管上街送信买书等事宜。太太管做饭，女儿任助手——顶好是十二三岁，不准小也不准大，老是十二三岁。儿子顶好是三岁，既会讲话，又胖胖的淘气。”接下来的还有很多，温馨得象一张刚刚被烛光点亮的全家福。这样简单的场景，一些朦朦胧胧的光，却是很容易让人一歪上脑袋做上半天的白日梦。

　　“不准小也不准大”，多么可爱的话。而大观园里的那些小姐丫头们，也是在那个“不准小也不准大”的年龄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天真一会儿胡闹，一会儿拌嘴一会儿撒娇，忽而摘叶题诗，忽而飞花歌哭，忽而春光里半枕芍药，忽而白雪中一枝红梅，忽而秋窗下两阕清唱……恍如童话里干净透明的小人，怎不由使人欣欣然仰之慕之呢？但是作者到底还是拆碎了他的“七宝楼台”，而又似乎是有意的。因为外面的那个世界还是昏天黑地照旧地转。而宝玉即使有“通灵宝玉”护体，不可避免地还是要长大。而那块化作“通灵宝玉”的顽石呢，昨天刚狠狠地摔你一下，今天给你一个荷包，明天再给你几串络子，如此磕碰折腾，如此“粉渍脂痕”，岂不污了“宝光”才怪。

　　而这样的“青春”，可是谁要是把这个“不准小也不准大”的年龄，精确地区分出某年某月某天来，我想谁也没有这么大的法术。而青春电光火石间的一刹那，这种“浮生若梦，逝者如斯，人生如寄”的慨叹，却是人人都有的。西方的拉凯尔说：“长保青春，为人生无上之幸福，尔欲享兹幸福，当死于少年之中。”日本的兼好法师也曾在《徒然草》里这样写到，“在不能常住的世间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然而真正活到老丑而死的，到底还是比死于少年之中多得多，或者也包括上面的这两位。《孝经》上说，“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敢毁伤” ，所以长眼袋的就让它一个劲地长吧。看到智通寺里那位老和尚，后四十回就不乏有它机智的好处。虽然是个谎，那就是一个有些精致的谎。在曹雪芹的“原本”还没出土之前，反正我是没有足够耐心去忍受宝玉等人在红尘里又要去翻多少个筋斗，又要去折腾出多少个眼袋。而带着两个大眼袋的宝玉忽地碰见了有着另外两个大眼袋的史湘云，有如“偷闲学少年”的老头子和留着半拉子刘海的半老徐娘，这样的眼袋一结合起来，我想是没有多少趣味可以讲的。

　　所以还是在“不准小也不准大”的年龄里被一僧一道挟走了爽快，而这样的结局也实为没有结局。倘以为这样的结局不过是“扯虚脾、斩不尽的葛藤，骗呆人、弄猢狲的圈套”，但也比我们漫无休止的每一天，一点一点的衰老，一个接着一个的眼袋，显得那么干脆。

　　总字数：1337
　　作者：刀叢中的小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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