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素食者》：黄色墙纸，写男人的女人，写女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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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黄色墙纸”实在很像，都是半夜看了不敢起床上厕所的水平。尤其这条细节：

　　“就算她的状态实在令人起疑，我也不会考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或是接受任何治疗。虽然我可以对别人说“心理疾病不过是疾病中的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种事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可就另当别论了。坦白讲，我对莫名其妙的事一点耐性也没有。”

　　这段话有两个点印象深刻。

　　1、文本角度出发，得病的妻子和不愿承认妻子得病的丈夫，和“黄色墙纸”如出一辙：妻子的压抑和抑郁，丈夫并没有当一回事，选择去乡间别墅进行“休息治疗”（和伍尔夫后期也像），其实是跟软禁一样把妻子关在房里，禁止妻子阅读和写作（思考很费力伤神），于是妻子只能盯着黄色墙纸看直到“发疯”。此外，“素食者”里妻子状态出了问题，丈夫的生活也受了很大影响，关于这点，尽管对社会环境有一定了解，看到韩国和日本文学作品里彻底的家庭主妇形象，还是需要调整一下才能代入她们的生活，譬如文中说，“我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在浴室门口盛放脏衣服的桶里翻出了昨天穿过的衬衫。还好没有太多折痕。就在我把领带像围巾一样挂在脖子上、穿上袜子、装好笔记本和钱包的时候，妻子仍待在厨房没有出来。这是结婚五年来，我第一次在没有妻子的照料和送别下出门上班。”这样的场面在中文语境下是比较难代入的，但日剧、日本动漫、韩剧里面的确会常见很多。

　　2、概念方面，“虽然我可以对别人说“心理疾病不过是疾病中的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种事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可就另当别论了。”这句话我读来有遭雷击。我和叙述者感受如出一辙，我就此困惑过一段时间。当身边有朋友切实确诊抑郁，她说，“我们都说这没什么，这不是病，但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突然很想哭，我知道我病了。”没有落到自己头上，可以很“开明”地讲抑郁症不是病，这不奇怪，你还是一个正常人。真的自己被确诊了，她回到家里痛哭流涕，不愿意吃药，怕带来巨大的副作用，而且一旦她吃下第一颗药，她就明白，自己真的病了。这是一场大病。我听着她的抽噎，猛然明白，没有人想被确诊抑郁。我知道我明白得太晚了，但我真的在那一刻如遭雷击，过去站在彻底完全的旁观者和局外人的角度，我能做的（我也以为我只要做的）就是把她们当常人对待，而我的确就是这么做的，但我似乎太把她们当“常人”了，我是说，我无法去感受，甚至有些漠视了她们异于常人的苦难和挣扎，痛苦、眼泪、焦躁不安。

　　另外有意思的是作者的致辞：“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

　　致辞的水平和作品的水平大致是匹配的，但也有出入。比如我对村上春树的作品喜爱一半，但他在耶路撒冷那篇演讲，“为了破碎的鸡蛋”，影响了我好多年，甚至到现在也是。而韩江的这段话，把作品自带的所有的神秘都抹除了。她口中这样的故事和描写还少吗？

　　1、“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翻到渡边的短评：“奇情、大胆、突破禁忌的故事其实一直有人在写，貌似也越来越受大众读者的欢迎。”他举得那些作家我倒没看过，但还少吗？的确不少了，奥康纳、帕拉尼克。由暴力带来的荒诞、怪异、畸人。暴力从何而来？暴力又将其领向何处？

　　2、“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想起我随口问朋友，“你相信人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她立刻抨击我：“你为什么要这样问？为什么要假定，人生来就有善和恶这两个区间，二元。为什么一定得是善的和恶的？”事后她向我道歉她的杠精行为，我说不是，我大概能明白你想表达什么。善恶的定义本就是历史性的，是我没法逃出这样去定义和观察世界的局限。同样，理智和疯狂也不是“天才在左，疯子在右”的对立的两端。有这样的怀疑和思考，可能是在阅读时对角色的共情产生了问题。读“巴托比”，我说，我不喜欢巴托比，我跟那位用第一人称讲故事的资本家共情：拿了钱不工作？巴托比总说，“I would prefer not to.” （我不愿意）prefer的前提是你有选择。你有吗？有的，两个选择：拿钱干活；不干活走人。但巴托比似乎发展出了第三种选择：不拿钱也不干活。同学们拿着马克思理论分析，异化、非人化、资本、意识形态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巴托比这个角色很怪异。同样，在看《素食者》，我对妻子抱有极其复杂的态度，我几乎是有意识“强迫”自己去共情她（尤其是小时候杀狗那一段，太精彩了）：她是这个俗世中的怪人，是世界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正如巴托比在华尔街显得很怪异，格格不入，那是华尔街的问题，不是巴托比的问题。在这篇文章上我对情感的处理比较清晰，我不觉得妻子是个怪人，特别是不穿胸罩这一点，深有同感。文本对妻子乳房的描写也很有意思，从一开始正常的批评和不解，到和上司的饭局上，形容妻子“橡子般”的乳头呼之欲出，最后在家庭聚餐上直接像“污斑”，而妻子袒露自己对乳房的态度：它很柔软，不是武器。“我能相信的，只有我的胸部，我喜欢我的乳房，因为它没有任何杀伤力。”这里太感人了。对我也是一种全新的想法。此外，对乳房的描写女性主义色彩太浓厚了，尤其是这一段，“面对我的指责，她宁可在暑天多套一件背心来取代胸罩。她的辩解是，自己难以忍受胸罩紧勒着乳房。我没有穿过胸罩，自然无从得知那有多难以忍受。但看到其他女人都没有像她这样讨厌穿胸罩，所以我才会对她的这种过激反应感到很诧异。 ”读来有脊背发凉之感。系统性的迫害。“别的女人都行，你不行？”“别的小孩都行，你不行？”可谁知道那些行的女人/小孩是不是“主动”行的呢，她们心里是又怎么想的呢。

　　除了行为的反常，体现疯狂的还有妻子的梦，包括叙述者自己，最终也受了影响，这也是很好玩的一点，我们总会被“反常”影响，如同“巴托比”里面，最后所有人都开始说”I would prefer”，即使这是一个奇怪的词（queer word）。这故事里，“我”分明不愿多听一句妻子讲述她的梦，最终却不约而同这样去梦。这个梦也是极致暴力的体现，肠子、眼球，常见意象。对这些敏感，是朋友跟我聊一个她已经否决掉的论文想法，身体拜物教，同样由异化引起的，外化在身体上的一些扭曲和畸形，奥康纳《善良的乡下人》里面那条假腿，圣经推销员曾收集过的女人的眼珠。这里，我很赞同渡边那一句，“拓展读者阈值自然是好事，但刺激过后，如何寻得落点、留下余韵才是难点。”引用时我隐去了最后他提的“疏通郁结”这一条，我觉得文学作品不用负责给出解决方案，因为作者本人可能也处于困惑中，或者她就只是想揭露一些血淋淋的现实，哪怕有解决方案，更何况很多时候没有。在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结局。有很多节点，比如，她削很多土豆，这个场面里，30多个土豆堆积如山带给我的震撼远高于她赤裸上身，不知道是我个人还是女性会有同感，我对全文她对自己乳房的处理都没有任何不适。还有喝醉的丈夫强上了她的时刻、父亲试图并且最终成功往她嘴里塞进一块肉、母亲骗她喝下山羊汤（我在描写的时候习惯性改变了视角和人称，不是“岳父”“岳母”，而是以妻子的角度去叙事“父亲”“母亲”）……在这些张力拉满的时刻，我开始想故事的走向。她会就此开始疯狂吃肉，甚至吃生肉？还是最后涉及到杀戮、死亡，比如在男人梦醒那一刻，伸手摸到的的确就是肠子、眼珠和血迹。作者最后落脚的点，很保险。没太多惊喜或者刺激（感谢，不然可能半夜睡不着），余韵也很少，但保持了神秘性。回到“黄色墙纸”，故事最后女人“疯了”，她越来越觉得墙纸背后藏着女人，那些女人的影子在夜晚扭曲攀爬，于是最后她撕开了墙纸，蠕动着爬出了房间。这里很有可能她的身份和墙纸背后的阴影互换了。朋友试图用拉康的镜像理论分析，不无道理。墙纸在这里充当了镜面的功能，而恰好故事里有另一个女人，女主角通过这个女人确定了自己的身份。

　　还有一点，单独讲一讲：写男人的女人，和写女人的男人。我全篇看下来，没有怀疑这是一位男性作家，我给ta的定位是：一位很细腻的男性。在看到一些对妻子的描写时，我想，这男人还是带着爱的，一些描写太细致、真实了。而一些男性视角看出来的女性现状，我会觉得，男主的无意识有点太刻意了，或者说，作者太知道哪里是能引起对立的点？全篇看完才知道，也了然：噢，是女性作家啊。

　　与之产生对比的作者是库切，朋友读完了库切的《福》，评价如下：“不要指望男人写女人，大多数时候不像女人。做爱的时候是男人意淫的女人。女人也只是他用来颠覆资产阶级神话的工具罢了。”

　　很多时候我是一个很狭隘的读者，我不喜欢库切是不喜欢他后殖民的写作方向，浓厚的政治色彩，至于他以女人的口吻和角度书写，只能说是我本来就不抱希望，没有期待。课上遇到过这个问题来着，说穿着异性的身份写作，我一下想到茨威格《一个女人的来信》，我很感动。

　　我曾说喜欢雌雄同体的作家，看不出身份。因为一些少数群体就是对自己少数群体的身份意识太强烈，也太执着，显得局限，比如女性作家、黑人作家、犹太作家。如今我想扇这样想的自己一巴掌。why? because they are talking about real suffering.

　　这样看来，这篇故事对我来说，并不在于吃不吃素的问题。我的确没有从“素食者”这个意象和符号中取得更多的灵感。差异并不真的在于吃素吃荤，素食者是一切表现异常的人，固执的不吃素这个行为可以扩展为任何异常的行为，人们/社会拒绝、压制、暴力以待所有和社会规则格格不入的人。大家无法忍受异常对庸常的挑战，对于不熟悉和不了解的现象和事物，第一反应总是敌意和拒绝。没有疯癫的人，只令人发疯的系统。

　　总字数：3323
　　作者：光杆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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