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造罗马的女人——读[日]永井美糸的《缝纫机与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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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得很痛苦的人，大概会比活得幸福的人更经常地想到死。

　　《缝纫机与金鱼》里的女主角，这位活到暮年、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日本老奶奶，她就常常想着死这件事。或者说，她的一生都只能以死的意象为慰藉，才能勉强忍受着痛苦的日常生活、活下去。

　　她还是个喝奶的婴儿的时候，母亲就已经被父亲虐待而死，而当妓女的后妈立刻就进了门：

　　我这后妈，原本就是个卖淫女。她把我哥和我视为眼中钉，一有机会就虐待我俩，拿柴火抽我们。每天每天地打，无数次无数次地打。好疼啊，疼得快死了。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会想起：啊，今天又要挨揍了。所以每晚睡前，我都在心里默念无数次：希望明天我再也不用醒过来。可是很快天就亮了，我心里就要开始哀叹：好难过啊，今天又要挨打了啊。越这么想越会被打。每天，每天都会被打。

　　她被哥哥设套嫁给了欠下巨额债务的公务员，刚怀孕丈夫就跑了、还被迫养活丈夫前一段婚姻里的拖油瓶儿子。

　　而这个拖油瓶儿子竟然性侵了她、让她生下第二个孩子。

　　她活了很多很多年，活到现在坐下就起不来、必须把一个起身的动作分解成每一块肌肉的微小配合才能“左脚右脚左手右手”地教会自己用鞠躬行礼的姿势“嘿哟”一声把自己拽起来的年纪。活到了整个人都打褶起皱，连自己的儿子几年前四杀身亡这样的事都已经记不住的年纪。

　　白天已经变成了尴尬的时间：

　　看着我这双手，这双里里外外长满了皱纹的手。我心底涌起一种“又活了一天，今天我还活着，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的念头。

　　而夜晚也成了为了活着本身就用尽力气的时间：

　　一天到了最后，必然是夜晚。夜晚，必然会来。夜晚难能可贵，夜晚令人自由，所以难能可贵。小解也解完了。今天，我自己在厕所做了些努力，垫了两层的尿垫。如此一来，就能安心躺到天亮了。只要睡着了，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了。一切都结束了。

　　哎呀，多希望就这样一觉不醒，明天不要再来了。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她是踩着缝纫机活下来的。她的妈妈和奶奶像所有贫苦人家被男人们任意践踏虐杀的女人们一样，在暗无天日的婚姻里熬干了生命。但奶奶教给了她一件事——女人要有手艺。所以尽管从没上过学，尽管总被生意人欺骗剥削，她还是踩着缝纫机养活了自己，并背负起她生命里每一个人男人以爱或不爱的名义强迫她背负的重量。

　　踩动缝纫机，痛苦就暂时变淡了。

　　踩动缝纫机，痛苦的此刻似乎就更容易过去、让痛苦的下一个时刻继续到来。

　　这是工作的力量，是最早的女性主义者们坚定要求的力量，比如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她说工作才能拯救她于疯狂。

　　这是所有巨大的痛苦里最小的痛苦、最有希望的痛苦。

　　这痛苦让她养大一个（后来自杀了的）儿子、有了时不时会来看看她帮她解大便的儿媳、甚至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孙子。

　　她踩着缝纫机把罗马建起来了。因为她是被狼狗喂大的婴儿——家里养的大狗生了小狗，继母把她丢给它哺育，她甚至会冲着这只狗叫“娘”；活到很老了，她依然想念它身上干燥的气味，那可能是她唯一感到的安全与温暖。

　　也所以，当她等待了一辈子的死亡终于到来的时候，来迎接她的是两只家里的狗拉着的车吧——用来装缝纫机做好的衣物的车。

　　在平安时代中期的天台宗僧人源信所著的《往生要集》中记录了临终时的规矩。

　　据其所述，人们需要把来迎图的卷轴作品或屏风，抑或是阿弥陀如来像，放在濒死者的身旁，濒死者用心念佛，产生自己即将往生极乐的感觉。

　　……描绘阿弥陀如来将往生者（濒死者）迎至极乐净土的画作被称为来迎图。进人镰仓时代后，日本特有的“山越阿弥陀图”开始出现，即阿弥陀翻过大山露出上半身接引往生者。京都国立博物馆收藏的《山越阿弥陀图》也是其中之一。

　　在阿弥陀的胸部和右手掌可见修复痕迹，因此人们推测这两个位置曾附有五色丝线。濒死者握住丝线的另一端，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注视着这幅佛画，离开此世。将描绘阿弥陀一众的耀眼画作放在眼前，那些濒死者们想必安心地走向了人生的终点。

　　（《日本国宝解剖书》）

　　山越阿弥陀图是日本国宝，也是实用的物件，用来安慰濒死的富贵权势之人，告慰他们面对死亡的恐惧，许诺死亡并不可怕或孤独。

　　迎接权势与富贵之人的也许是阿弥陀，迎接老奶奶的是两只给她带来温暖的狗狗和盛放着她一生工作的成果的拖车。它们会把她带去所爱之人身旁——她那个混了一辈子黑道却也在临死前为妹妹做了一点好事的哥哥、以及她那个早夭的孩子。

　　如果你问我，我会说狗狗和工作要远远好过阿弥陀。

　　像所有辛劳一生、把所有苦难缝纫成罗马的女人，她给儿媳和孙子留下了财产。她的奶奶和妈妈一无所有，却托举她懂得手艺是女人立身之本。她的哥哥一辈子混不吝，却托举她获得了糟糕丈夫留下的房子。她把所有苦难缝纫成罗马，她的孙子和儿媳终于可以实现阶层跃迁。

　　喝狼狗的奶长大，她是建造罗马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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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闻夕feli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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