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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傍晚,我用两个小时一口气读完了《钟形罩》,急匆匆地翻过最后一页时,窗帘后面的天已黑透。后来我又在相似的时间,再次将它一遍读完,这一次最后一页颤巍巍地,像朵发育不全的花,要开,可是最后也没有开。
埃斯特·格林伍德,她生得丑,并且有被讨厌的自觉。当她和漂亮的女友多琳在街头被一个英俊的电台主持人搭讪时,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想道“那人不是搭讪我”。别人不爱她,所以她也不爱别人,几乎是赶走了和电台主持人一起坐在旁边的小个子男人,最后,在电台主持人的家里,当他和多琳大笑地抱在一起时,她沉默不语,快速离开。
我想这情景她必是见得多了。女人生得丑并且自觉生得丑,那真是值得同情。因为这意味着她们没有社会意义上的性权利。社会要求女人等待被追求,主动追求男人——不是主动勾引男人——的女人将被视作低人一等。因为这种低人一等迫使她们沉默并渴望,却不能像即使同样丑陋的男人一样,依然保有把这种渴望发泄出来的权利。她不能获得同情,并且她并不同情自己。埃斯特自己也知道“没有一个男生愿意跟我出去第二次”。
其实丑或者并不是最关键的问题,关键在于对丑陋的自知带来的极度自卑和为此造成的性格上的不讨人喜欢。当她承认了这种不讨人喜欢后,对自己的厌憎和对她心目中厌憎自己的他人的厌憎,无可避免地使得她眼中的世界扭曲变形,并且她的心灵越发得不到任何同情和怜爱。加之埃斯特的母亲从小将她培养成一个优等生,看来却是忽视了她的心灵的本来需要。于是她便越来越压抑、痛苦、直至精神分裂。“我仿佛坐在钟形罩中,透过玻璃望着这扭曲变形的世界,呼吸着自己吐出来的酸腐的空气。”(大意)
不被爱。这并不如某些人想的那样,是一种性方面的饥渴,十九岁的埃斯特并未有性方面的欲望,她需要的爱是被关怀,被理解,需要有一个人认真地听她说话,承认她,而不是仅仅将她作为一个代表某种她自身之外意义的“对象”。妈妈将她作为优秀的培养对象,戈登大夫将她作为例行的治疗对象,向她求婚的巴迪·威拉德认为她是理想的结婚对象,有些人由于她相貌的缺憾而不把她作为一个人看待,有些人则将她身上的其他特点当作她本人看待——一个丑丫头,一个好学生,一个乖女孩,当然更多地还是从性出发的,一个女人,“结婚后就不会再想写诗了”。
她依然是渴望爱的。偶然遇到的康斯坦丁,她对他印象很好,她看出他“有直觉”,这就是说他能懂她,懂真正的她,而不是一个具有这样那样特征的对象。“这个康斯坦丁不会介意我个子太高,不会几门外语,没去过欧洲,他会透过这一切表面看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她决定“让康斯坦丁引诱我”。他邀请她到他的住所,她满以为这只预示着一件事,可是在阳台上的夜空下,他始终只牵着她的手。后来她故意爬上床去睡着,他也在她身边躺下——直到夜里三点,她一觉醒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抚摸她的头发并开车送她回家。一切到此为止。
事情并不是他不愿把她作为女人看待如此简单。埃斯特丑,这表示通常没有男人愿意接近她,她也就没有扮演一个女人——仅仅是两性意义上的女人的机会。于是当她自己愿意得到某个男人的时候,她却不能像她漂亮的朋友那样,适时地代入“女人”,给对方发出讯息。她失败了,和她的朋友不同,她失败得莫名其妙。而这一切都和长得丑、不懂习语、不会烹饪、不会速记……结合在一起,使得本是作为由流行杂志《淑女时代》征文的获奖者,特地被邀请到纽约来的十二个女孩之一,看起来本是处在“人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的她下了这样的论断:
“我一直都是个废物,却从来没有自知之明。”
或许这结论也有道理,因为她人前的风光荣耀归于她的妈妈,她对爱和理解的渴望,她始终并未得到。
她仰慕过巴迪·威拉德,剑桥的医科高材生。他和她在一起时“一直让我觉得我比他性感得多,比他更有经验”“装出一副我风骚而他纯洁的样子”,却在暑假每星期都与一个酒店女招待上床。这是“叫我最不能忍受的”。她的妈妈发给她一篇女律师写的《捍卫贞操》,声称女孩子最好保持清清白白,结婚前不要跟任何人上床,并列举了种种理论上和现实上的理由,然而照她看来,“这篇文章什么都谈到了,就是没有考虑过女孩子的感受。”女人只有一种生活,而男人却可以过清白与不清白的双重生活——这种想法她不能接受。“巴迪·威拉德是个伪君子。”她下结论,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破灭了,以为存在的爱也破灭了。她偶尔碰到的另一个男生,只因学校的传统而和伙伴一起召妓,却觉得“和上厕所一样没劲”,“若爱上一个女人,就永远不和她上床。”她认为他“谈论这些事时,并不显得心地污秽,愚不可及”,所以心想“他应该是个可以与之上床的理想人物”——但是在那男生看来,她“聪慧过人,玩世不恭,面相又如此善良,酷似他的姐姐”,于是她知道了,她是他“永远不会与之上床的那种人”,他承认她的存在,却不以男女之爱爱她。当她在纽约遇上康斯坦丁的时候,一切似乎只是这件往事的另一个华丽些、也暧昧些的版本。
在《淑女时代》的摄影师让她笑的时候,她哭了出来。对爱的无望与渴求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里,终于爆发了。当然没有人来安慰她,在现代,人人都怕与真正的内心扯上关系,不管是男女之间,还是随便两个人之间。
她回了家。并且收到了她本来预计要去上的写作训练班的拒信:对不起,你没有获得入班资格。对于从人世间得不到爱的她,这写作训练班本是“一座光明、安全的桥梁”,现在却“摇摇晃晃,土崩瓦解”“一个穿白色上衣、绿色裙子的身体一头栽进了深渊”。
深渊。
在埃斯特到纽约之前,她曾经到巴迪·威拉德所在的疗养院看望他,作为已经差不多获得承认的未婚妻。得了肺结核在疗养的巴迪向她求婚,“秋季就会好了,最晚明年春天。”他解释说,但她的犹豫并不源于他的疾病,而是他那伪君子的面目。她想要纵声大笑,当她还在仰慕他的时候这求婚会让她“心跳停止”,但是她已经不相信他和他的甜言蜜语,或者还有这虚伪的世界,钟形罩中的空气。
他陪她去滑雪。别人闯入了她的滑道,她摔倒了,从山上滚落下来,摔断了腿。
“……穿过年复一年的双重人格,微笑,妥协,回到我自己的过去。”“人们和树木在我两边向后闪去,就像隧道漆黑的两壁。我则冲着隧道那一端静止、明亮的那一点,那水井底部的钻石,那甜蜜蜜、白嫩嫩的胎儿径直奔去。”
这是什么?这是出生以前。
这是死。
她无处可去。从纽约回来后,她封闭了自己,开始整星期地失眠。她去看的精神医生同样“自鸣得意”,全不打算真正了解她的内心。最终,她选择了自杀。
《钟形罩》本是一本半自传性质的小说,作者西尔维娅·普拉斯,头衔是美国20世纪中叶“自白派”的重要诗人。“死是一种艺术”,她在她的诗作中这样写道。《钟形罩》便是从她本人的经历改写而成。她一直在歌咏死亡,她诗歌中的死亡大致并无痛苦或恐怖的感觉,许多时候热烈激昂,另一些时候深沉得如同一潭死水,像一个神秘的永恒。
埃斯特在服药一周后被发现,并且被救,送进了精神病院。在那里她的主治医生,诺兰大夫,一位可亲的女性,成为她在世界上唯一比较信任的人。她与诺兰大夫谈了一些话,一个问题是:
“什么东西在男人身上找不到,而只能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找到?”
诺兰大夫的回答是:“温柔。”
也许这正是埃斯特,也是西尔维娅得不到的东西。
西尔维娅·普拉斯一直对自己的相貌有种焦虑感,尽管她交过数任男友,有人对她的相貌评价还颇高,但一方面是西尔维娅自己对完美的要求,另一方面则是她明知自己的优点和真正的自我决不在于相貌和作为一个“女人”。《钟形罩》中,埃斯特知道“不管男人在娶到女人之前送她多少玫瑰,给她多少亲吻,带她到餐馆享受过多少美味佳肴,他私下里只盼望婚礼一结束她就像威拉德太太的厨房地毡一样平展在他脚下,服服贴贴。”也许只要愿意,西尔维娅本可以成为某位议员或成功商人的妻子,正如埃斯特能够成为巴迪这个医科高材生的妻子一样。然而她们拒绝了,她们想要得到的是真正的理解、温柔和爱。但社会和真实的男人已经确凿无疑地告诉她们这样一个铁打的事实:所谓的爱,就是你要生得美貌,好让男人来追求你。
这是个死结。
男人仍然是埃斯特无法绕开的问题。在接近痊愈时她进城去散心,与一个邀她喝咖啡的大学教授上了床,如愿以偿地丢掉了她的贞操,她保留了五年而面对男人的双重面目“腻味了”的贞操。然而继之而来的是大出血,于是对无爱的性、对所谓的贞操、对社会定义的男女关系的厌恶越发昭然若揭。
事实对埃斯特来说似乎变得更加绝望。“我真纳闷现在谁还会娶你,埃斯特。”既然她在精神病院呆过。
“我不知道谁现在还会娶我,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打电话给那全不知她底细的大学教授。“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他问。“永远见不着了。”她挂了电话。
“我完完全全地自由了。”
她坐在一样进了精神病院并最终自杀的琼的葬礼上,纳闷着“我埋葬的究竟是什么”,她想着“一场新雪会抹去琼的墓地上所有新坟的痕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倾听着“心脏一如既往的吹嘘”:
“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
最终,埃斯特被医生认定可以出院。只要她对医生最终的问题的回答令人满意,她就可以走出医院的大门。她思考着,觉得应该有一种标志重生的仪式……面试房间的门打开了,她走了进去……
小说结束了。但是西尔维娅·普拉斯还在继续生活。嫁人的压力使她心力交瘁,嫁不出去——这是社会对女人迹近全面的否定。当她终于在24岁时遇到一见钟情的英国诗人特德并与他闪电结婚,她写信给朋友,倾吐她这些年来巨大的心理压力。然而婚姻并没有使她幸福。他们很快分居,她的诗作,早年便涉及死亡的,这时依然在歌咏着艺术一般的死。没有人能把她与世界联系起来,——当然,用爱。爱情是诗人们的宠儿,男性诗人们在他们的诗歌中歌咏着美貌的女子、浪漫的邂逅、对美色和对肉欲的着迷,在他们人到中年甚至老年时仍热烈地想像爱情的来临,一颗想像中的心灵,一副美丽的肉体,爱欲驱使下的热情,这是他们需要的全部。波德莱尔的诗中,他与女伴用餐,他同情玻璃橱窗外穷苦的父子三人,她却厌倦这“眼睛直瞪瞪的乞丐”(大意),但他仍爱她“美丽的绿色眼睛”,至多不过是感叹下“爱人之间如此难以理解”而已。
而西尔维娅不能。如果这就是爱情,那么她有过,但是她不要,尽管这让她越来越痛苦。她解不开这个死结,心灵需要爱,她的容貌给不了,她的内心不承认。
可是没关系,作为诗人她仍有话题:死亡。这是个看似骇人实则自然的选择。爱不是真的,死是;爱不要你,死会一直在那儿,一直等你。他是实在的,他是公平的,他是永恒的。
1963年,她在自己的公寓中投入了死神的怀抱,时年三十岁,留下两本诗集《爱丽儿》和《庞然大物》,以及三周前刚刚出版的《钟形罩》。
在写作这篇读后感之前我看了一些其他关于西尔维娅的文章。有外国的也有中国的,有人对她看起来乐观却最终自杀表示惋惜,“看起来她已完全摆脱了它(钟形罩)的阴影”,有人用“面容清秀”(大意)来形容她的照片并认为她诗歌中的热情来自于她的性变态心理(这里并无贬义)。对此,虽然我相信这些评论家们绝无恶意(他们是抱着对这位诗人的尊重与对诗歌的喜爱来写这些评论的)但是我想起《钟形罩》中,埃斯特在看女人生孩子时,产妇“一直发出一种非人的呻吟声”,而巴迪·威拉德却轻描淡写地说他们给她用了一种药,使得她虽然“一直在咒骂,呻吟,但她并没有知觉”。埃斯特对此怎么想呢?
“我觉得这种药一听就知道是男人发明的。”
字数:4010
转自:槿生_Sar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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