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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年前,浙江富阳大源镇蒋家门口村。一个瘦弱的12岁少年一边擦着鼻子流出来的血,一边守在一个农户家门口。少年鼻青脸肿,那件不合身的旧衬衣也被扯破了,他听到门内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不由攥紧了拳头。里面的三个孩子都是少年的同学,他们又在放学的路上嘲笑他,骂他是“右派”的野种,全家不是好人,于是他们扭打在了一起。正当院里的同学和父母出门的时候,少年看到父亲急三火四地朝自己奔来,以为父亲是来替他撑腰的,于是激动地扑了上去,哭诉自己的委屈。没想到父亲二话不说,当着同学父母的面狠狠扇了少年两个大耳光,把已经受伤的鼻梁都打歪了,鼻血顿时喷射般冲了出来,染红了整个前胸。这个动辄就动手打妻子儿子的父亲,甚至还举起跟手臂一样粗的竹抬扛,往少年身上砸去,幸好同学父母实在看不下去,及时拦阻,才没有造成少年重伤。
当年的少年,如今已是60岁的老人。这48年他经历了很多,那天后,他不再和父亲说话,5年后他离开了故乡。他考学,参军,写作,然后出书,出名,成功。但是,人生中不再有故乡。当他来到人生的甲子,他写下一本书,在书中,他以自身经历为素材,就用第一人称的视角,描绘了特殊历史背景下的父子矛盾,刻画了父子二人自我救赎的心灵之旅。小说里写下了“我”与父亲之间的情感纠葛,记录了二人在身份漩涡中的挣扎。他没有写最终的团圆,相反他写了一场凝练且深刻的父子悲剧。当年的少年,就是今天的麦家,这本写在他60岁的书便是《人间信》。
《人间信》与其说是小说,倒不如说是麦家的半自传回忆录。只是这种回忆经过了文学之镜的折射,作者的父亲和小说中的父亲构成了非常鲜明的文学映射关系。《人间信》中的“我”和父亲关系极为紧张,而这个父亲则是一个让所有人失望的角色。在小说中,“我”的父亲蒋德贵相貌堂堂,聪明伶利,曾被家庭寄予了厚望。但他从小娇生惯养,是吃奶吃到七岁的“大奶嘴”,学业平平,是不学无术的“老童生”,虽有做漆匠的天赋,却因患哮喘最终一事无成。
更为可恶的是,他口无遮拦,游手好闲,特别没有男人应有的责任感。他是家中的独子,却是一个败家子。他丝毫不愿担当起做父亲的责任,将家中生计和照顾教育孩子的所有责任全部抛到脑后。他赌瘾极大,偌大的家业被他败光,全家都跟着受穷。他还偷“我”的压岁钱买墨镜,因为沉迷赌博而让两岁的“我”在街上迷路并差点丧命。与现实相对应的还有,小说中的这个父亲因为在日军中的劳工经历等原因,被扣上“日本佬”“黑五类”的帽子,至此家人都被周围人侮辱轻视。
这种文学映射的巅峰,与麦家少年时的经历最终重合。蒋德贵这个所谓“父亲”唯一一次主动承担起传统父亲对儿子的管教责任,是在儿子因自己的身份遭受欺凌而准备与他人以命相搏时,用武力阻止了儿子的行动,并且同样打了儿子。这次冲突成为了压垮儿子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导致了儿子揭发父亲、父子相残的悲剧,将家庭推向了深渊。
可以这样说,《人间信》像极了一个儿子对不称职父亲的狠狠叩问。这一切完全可以理解,而且非常正当。“未经他人苦,莫劝别人善”,那些动辄站在道德高地上,对年轻人指指点点,说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上没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最后劝年轻人主动与上一代和解的人,其实是最大的不道德,是最大的恶。麦家的第一次叩问,就是用一部半自传小说,叩问这种病态的孝道,他问出了无数原生家庭不幸人们心中共同的问题: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如此不负责任?
是的,我们可以说世间大部分的父母是爱孩子的,是非常负责任的,但我们不应去道德绑架那些曾经被原生家庭伤害极深的孩子们,去绑架那些本就不幸的孩子们。麦家在《人间信》中并未停止自己的叩问。在勇敢表达了对父亲的不满后,他开始了“第二重叩问”。小说中写,蒋德贵的内心也十分煎熬,他确实不负责任,但也对自己不能胜任“父亲”的职责而愧疚。在这个人的生活中,内心永远被痛苦占据,他既要忍受众人的冷眼、嘲笑和排挤,也深感有愧于家人的支持,无法回应家人的期许。他最终成为了生活的失败者,选择长期蛰伏在阴影中,通过赌博来逃避现实、挥霍生命。他出于愧疚默许了对一个失败“父亲”的一切惩罚,即便依照家规数钉子数得十指鲜血淋漓也坦然接受。
也就是说,麦家的“第二重叩问”是对无数原生家庭悲剧始作俑者进行的一次解剖。这种解剖并非是“和稀泥”,当“和事佬”。不是先说一个父亲很不负责,再去找他身上的好处,而是作为一个成年人回望自身伤疤时应有的客观和理性。《人间信》的笔锋冰冷,麦家几乎用毫无温度的笔触剖析着蒋德贵的内心,仿佛一位医术高超的外科手术大夫,在无影灯下肢解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是的,《人间信》不是来谈温情的,不是来“未经他人苦,偏劝别人善”的,甚至可以这样说,这“第二重叩问”更像是一种诘问和痛斥:永远不要用你内心也很痛苦,来开脱你伤害别人的事实。
面对伤害,我们不应轻易选择原谅,那是对自己生命最大的不负责任。《人间信》是麦家在寻找与他经历相似的同伴,一同在伤痕中求救赎。因为他们的命运是沉重的,沉重到无法用轻飘飘的原谅而获得圆满。麦家的“第三重叩问”正是对这种宿命的叩问,而这次叩问恰似一曲《故乡的云》。远方的游子,归来吧,你出走的时候内心满是伤痕,你的出走本身就是对命运的叩问:为什么上天要给我安排这样的父亲/母亲?而在小说中,这个叩问最终结束于父亲的不辞而别。故事结尾,蒋德贵抛妻弃子、东渡日本,在醉生梦死中度过了余生。他的离开带走了因“父亲”身份而导致的旧问题与旧矛盾,为儿子回归家庭创造了条件。
这是麦家的倔强,更是命运的叹息。《人间信》才不是道德先生推崇的“圣母文”,小说里并未出现他们希望看到的父子和解,抱头痛哭,冰释前嫌,皆大欢喜。对父亲责任的叩问,对人性复杂的叩问,对命运本身的叩问,最终构成了麦家小说真实的底色。麦家以写“谍战”“特情”“密码”题材成名,《解密》《暗算》《风声》等力作,让他被冠以“中国现代谍战小说之父”的称呼,他擅长刻画封闭环境下破译密码的特情人员,他心怀悲悯地推崇无名英雄的默默奉献,带着读者重温一种遥远的英雄主义悲情。
然而,如果我们细细品读和思索麦家所有的这些作品,甚至包括《人间信》之前被誉为麦家“转型之作”的《人生海海》。我们会发现文学理论中的见解是有一定道理的,那便是文本创作者的创作,通常是一个人如何面对自身生命痛苦,并将这痛苦转化为写作动力的过程,这个过程的另一面是,痛苦也会以同样深刻的方式塑造这个人和他的作品。对麦家而言,他因家庭成分问题,童年一直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父亲和故乡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噩梦。出走故乡之后,他的人生一直在童年与当下之间来回折返,就像他自己反复表达的:“我走不出童年”。
所以,我们看到麦家谍战小说系列中的天才英雄们,往往从“战场”归来后无法适应日常的生活节奏,最后变为疯子或以死亡告终。这实际上是以一种悲剧的底色,在叩问上苍:众生已尽力,何处是故乡?麦家这一路走来,写的很真、很重也很苦。他书写绝望中玄妙的转折、艰苦卓绝中不灭的信念,但他和他笔下的人物其实更渴望回去,回到童年和故乡,去破译人心和人性的密码。这三十多年来,麦家虽然一直写谍战题材的小说,但其内核则是对心灵的关怀,表达个体生存的困境,孤独、人性、身份一直是其作品的主题,这些文学性的表达,其实大多都源自内心的创伤。
人生在世,命运无常,不如意者十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但“故乡的云”依然深深镌刻在麦家心底。在《暗算》“沿河而扎的陆家堰村”中,在《解密》的江南水乡铜镇里,在《人间信》的老宅旧居里,在所有麦氏文学世界那些独具江浙风情的湖光山色间,麦家和他笔下的人物一直都在追寻精神的疗救、灵魂的救赎,努力回去并与伤痕累累的自己和解,在流逝的时间中获得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这不是为了道德,而是为了自己。
43年前,那个已经和父亲决裂5年的少年迎来命运的转折。恢复高考后,他幸运地考中某军校无线电专业,那是一所培养军事情报人员的秘密院校,毕业后少年被分到某情报机构工作,他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故乡……
很多年后,他拿到了茅盾文学奖,他说:“二十多年前,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我走进了一个极其不寻常的地方,那是一座秘密的军营。我在那里有幸结识了一群特殊的军人,他们是人中精灵……但由于从事了特殊的职业,他们一直生活在世俗的阳光无法照射到的角落……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命运,是我们永远的秘密。”
又过去了6年,当年的少年已人到中年。他在成都经历了汶川地震,他回到故乡,父亲已经罹患老年痴呆症,谁也不认得了,即使面对着他,嘴里依然念叨着:“我家老二去哪儿了?”3年后,父亲走了,他陪伴了父亲的最后三年。因为老人一直认不出人,父子俩最终也未完成和解……
当然,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字数:3101
原作者:宝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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