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兰特是我最能亲近的作家，她的写法阅读快感很强，持续的自省，批判又同理他者的心理分析和给予主角意外行动等等风格都相当迷人。在回忆中试图用语言来自洽，是我很熟悉的一种整理思绪的方式，但更重要的是，这本恰好也在我也成为母亲后看到，就产生好多共情，想着很多事会在以后忘掉，不如当下就记录一些。
大班布尔和小班布尔是一对同卵双胞胎。怀他们之前，老沈梦到一个年画娃娃，我梦到生了一个孩子，但它融化了，橡皮一样的假娃娃，摊在护士的胳膊上。因为太恐惧，宽慰自己说，这是梦，没关系的，你走开就行了。那会儿没多少敬畏心，把他们仅仅当胚胎，后来才明白，他们从来不是胚胎，从某个时刻起，我就不再是我这个单人称主语了，变成我们。在九个月漫长的时间里，我感到自己被一点点夺舍，大脑思考不得，思维变得异常迟缓，时间被拉变形，每天睡觉、躺着，吃不下饭，我跟物理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纱帘，且距离越来越远。这种不真实的感觉直到在手术台上，听见他俩发出的第一声哭喊为止，我的心才放下，这层纱才终于被拨开，生命孕育的过程很像一步步走向死亡，就像费兰特说的那样，她们夺走了她的生命力。女儿的生命绽放，母亲的生命枯萎。
但这些只是身体的一种感受，心理变化是主因但很隐秘。月子里班布尔们看不到我，眼神向内，他们主要在适应自己，对外界只能发出哭喊信号，我被这信号搞的无法休息，焦虑烦躁，他们每一声哭喊都引发我生理性心痛。那会儿莫名其妙的偏爱大班，他是我想象中婴儿的样子，眼神干净简单，让人看了很愉快。相反，小班的眼神让我很不爽。有一回半夜醒来，小班默默睁着他漆黑的眼睛盯着我看，照科学来讲他那会儿应该没有那么远的视力，但他确实在“看”我，并且不动声色，眼神中透露着一股审慎的平静，看得我毛骨悚然，这是一个人的眼神。那以后我总能发现小班眼神不单纯，我没奶，先用大班催乳，他吸不动就闭眼狂哭。找来小班吸一吸，抬起头痛苦地看着我，用眼神问：可不可以不吸了？我说：帮帮妈妈。他听后果真低头努力吸奶。最后我也没奶，可能是他俩让我不堪重负，身体拒绝再被透支了。就是身体拒绝当母亲的一种反应。
《暗处的女儿》情节设计感很强，一一对照的母女关系，回忆和现实，真人和娃娃之间虚虚实实的隐喻都透露着小说才有的无巧不成书，但里面最精彩的部分是主角袒露秘密的过程，全书的高潮，在19和20章，在我看来这个故事就可以结束了，因为秘密和暴风雨一样，通往真相的路途上是曲折的，但秘密被袒露的那一刻却是万籁俱寂。呼吸停下，血液停止流动，原来是这样，原来虽有的躁动都是有原因的。这种恍然大悟带来的宁静是作者创作的动力，她在寻找原因，这个原因可以让她的内心得以救赎。秘密是她曾经必须切断羁绊才能让自我活下去。
很奇怪的是，自我这个东西，似乎是世界上最值得去追求的东西，所以自由意志一直是一种比进步更强大更有激情的叙事。但自我在这本书里却是被虚荣野心和欲望代替的傀儡。它到底是不是傀儡，没法下定论，但在大小班布尔出生后，一些我曾经深信不疑的偏见都被动摇了，首先就是自我。这个时代，大部分在强调你首先得是你，才是母亲，才是女儿，但你到底是什么？你能追寻到你想象中的自我吗？这个想象中的自我存在否？是否有你认可的价值？这本书里，这个自我是狗屁，是必经的一段弯路，却成了作者无法忘却，一心想得到救赎的一次叛逆，以至于不惜以命相抵，可见她把产生这种行为的主体视为施暴者。
母亲最大的暴力就是抛弃孩子。我曾经想让他们自然淘汰掉一个以减轻我怀孕的负担，甚至去医院要求减胎…这个动念压在我心中，所幸的是在真正要付诸行动时退缩了，我没有勇气让一个孩子不存在，即使那会儿坚定地认为他们只是胚胎而已。胚胎不是人，但确实下不了手。但母亲所能承受的爱是有限的，我很爱他们，他们的一切风吹草动都让我的神经紧绷，压的我喘不过气来。“你为什么离开她们？因为我太爱她们了。”
每一个母亲都会面临这样的矛盾，在极端时刻，就会做出不破不立的行动。女儿在成为母亲后理解母亲，但她永远不会认真地倾听母亲，她只能用思维去认识，用自己的处境去合理化母亲当年的处境。这就是书里为什么出现了两次偶像式的女性形象，她们勇于追求自我，让深陷责任和情感关系中的疲惫母亲产生了想要逃离就是希望的幻觉。然而，假如有你爱的人，你就永远不可能自由，你的自我终究会被这沉重的责任与爱拽回来，这是人之为人的根基，而不是充分觉醒的自我，自我觉醒后是什么？会是空无一物吗？本书的主题还是跟宗教有关，救赎那个曾经抛弃孩子的母亲，救赎围绕着母亲必须要履行的责任，这是母职原罪。
小班现在不再审慎地看着我了，他很早就认母，尽管我带他的时间并不多，我也没有母乳，可他依然对我有极强的依恋，看我的眼神能拉丝，有时老沈或者他奶奶抱他，只要一看到我在旁边，就非要到我怀里。大班倒是无所谓，谁抱都行，他像我小时候，情感淡薄，但他什么时候都很乐观，喜欢冲所有人笑，大家都很喜欢他，是个小太阳。我需要他俩更多，在这之前，世界在我眼中是钢筋水泥破铜烂铁，现在竟然也变得有诗意啦。
总字数：1864 作者：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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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3-21 10: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