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细节凿刻记忆的年轮——《唯余细节》

书呆熊

　　读伊娅·根伯格这部作品有种微醺的漂浮感，似乎意识已然溶解，余下的只有细节和物品在锚定确切的位置。作者在发热途中突然打开了时间的甬道，“时间细密地自我折叠，我猛然发现，站在身边的正是二十四年前的自己。”对根伯格来说，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是她的玛德莱娜小蛋糕，是开启记忆的钥匙，是通往过去的活点地图。她由此忆起那些曾与她命运交织又最终分离的人，朋友、恋人、亲人，关于他们的记忆打开了阀门，堆叠的细节、对话、情绪像串珠一般重新织就了生命的痕迹。

　　高烧最先召唤的是有关曾经的恋人约翰娜的记忆。这个故事读起来像是《阿黛尔的生活》的翻版，约翰娜出身优渥、审美独特，有良好的教养且对未来目标明确，而“我”更随性、更依赖直觉。她们热爱的文学成了她们情感的紧密联系，约翰娜鼓励、引导着“我”的创作，激发我的创造力，这种契合与爱慕将她们紧紧缠绕在一起。然而约翰娜也像电影中的艾玛有更自我的世界、更确定的人生计划，它也许来自阶级、也许来自家庭背景，因此注定了她们必将分离的结局。读过的书、住过的公寓、交换过的礼物、打字机上的修改建议记录着这份感情，当爱恋消退，它们会成为自身的一部分永久保存。

　　与朋友妮基的故事也像一场来去匆匆的高热，带着席卷一切的强烈能量。“妮基是一场冒险，是一出集所有类型为一体的永不落幕的戏剧，从未定格，无从揣测。”她像火山一样随时面临情绪的爆发，向往肮脏与混乱，带着自毁的冲动对抗生活。很容易理解为何“我”会与妮基成为朋友，这种灼热本身就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重读亚历杭德罗的部分时，我正在单曲循环Taylor Swift的《Fortnight》。亚历杭德罗如同千禧年来临前的一场飓风，冲击着原本乏味平静的生活，一种渴望溺水的冲动，像泰勒丝的两周冒险。鼓点与合成器的迷离恰好契合了小说中y2k时期人们的不知所措，仿若世界末日前置身废墟的狂热。欲望如同火焰几乎将他们燃烧，但在这充满隐喻的千禧年时刻，爱情与20世纪共同行至尾声。我在根伯格细腻如水的述说中读出了刻骨铭心的激情和激情冷却后的怅惘。And for a fortnight there, we were forever.

　　最后一章令人意外地回归了“我”的私人家庭史，高烧将记忆引向了我疏离的母亲比尔吉特。年少时遭遇的侵犯对比尔吉特的精神状态造成了永久的摧毁，她的一生都在用跟随大众随波逐流的方式回避任何形式的突变，她也直接抹杀掉了自己的个性，建造足够安全的壳，顽固地退守个人世界。比尔吉特是个谜，她在精神上的孤僻在与“我”的母女关系中凿下了空空的洞，唯有那些闪烁着怪异的细节诉说着空洞背后一个女人几乎难以承受的痛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一天，每一秒，生活都在以崭新的面貌开始，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而言，我总是在不断返回自身的同一处地方。”约翰娜、妮基、亚历杭德罗、比尔吉特，他们拼凑出的是作者不断往返的生活面貌：水手结咖啡馆的聚会，乱糟糟的合租公寓，泡过水的《沼泽王的女儿》，烟雾缭绕的酒吧里的相遇，千禧年之夜狂乱悲伤的派对，一个母亲长久的防御与疏离……在时间细密地折叠成镜像后，故事的结局早在相遇之初就已经昭然若揭，朋友与恋人终将离开，困在迷宫里的母亲留下无法解开的谜语，yesterday once more也只能留下一地余烬。

　　当然，碎片拼凑出的只是片段，合在一起也只是不完整的拼图。无论如何，细节是过去的证言。往返于过去和现在之间，那些细节堆砌而成的依恋慢慢地在人的身上凿下了抹不掉的印记。“对我来说，产生依恋有如留下文身，每一个细节都完整明晰地永远在场，所有我爱过的、喜欢过的人始终与我同在。”步伐不曾停驻，但过去会像年轮一样越发清晰。所寻找的一切就在这里，在我的内心，在周遭的事物之中，在恒定不变的日常之中，在目光为之驻留的人的双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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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Vesper 评论 《唯余细节》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8983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