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隐之灵》幻妖似水月，清梦过春宵

知一

　　第一次系统地读泉镜花，沁心润脑，犹如梦了一场遥远和国的幽潭。风起而波纹交缠，忽有叶落，最后潋滟于水中月色，只余夏夜温凉。


　　三岛曾在他的《文章读本》里评品泉镜花，如此称赞——


　　它像一道脉脉流水，水上仿佛撒着花瓣，各种鲜艳的色彩一路华丽地前行。其中，作者也和读者一样随着自己文章的水流漂流，看来还带着一点微醺的陶醉。泉镜花的故事没有核心的思想主题，也没有理智的牵绊，因此得以推展出森罗万象而绵延不断的物语世界。


　　于我的读感而言，泉镜花的文本，确乎在追逐美的事物，如静潭遇风，褶起波纹四散，击边缘而四返，彼此缠绕、交织，倒映、起伏，宛如一朵精妙的官能之花。而说不清是悬空真物还是幻妖所化，一圆亮白居于花蕊。


　　开篇之二的《夜叉池》留我印象极深，故友重逢他乡，一人功成名就文学士，一人坚守义理岁月徒，日日敲钟三次。却不知，这早已无人在意的“义理”，竟成了一丝红绳，将一对恋人和一对怀着恋心的妖怪系在日日敲打三次的钟上。只要恋人们守住义理，大妖就会遵循约定，不会离开夜叉池，也就不会造成磅礴大雨，浸杀全郡国。其实距离酿造悲剧只有过一线距离，若不是大妖看见恋人，想起这尘世还有值得留恋的可爱之人，摁耐住了恋心，这郡国早已一片湖泽。


　　这种轻巧、迷梦般的联系，贯穿着本书所有选篇，让故事既清晰又模糊，显得都格外古典。可也不要忘却，这美文的字里行间，洋溢着蔼蔼的情欲、官能。《天守物语》里公主与勇闯阁楼的武士图书一见钟情，结成恋人；《化鸟》我不自觉地追寻有着美丽翅膀的姐姐；《雏偶谈》母亲收藏的一车人偶，从童年至中年都忘不掉；《眉隐之灵》同样居住于旅馆的神秘美人；等等等。


　　这些不知何从何来的情欲，层层叠叠，贯穿了整场幻梦，让这妖异的时光，凭空生出了几分春眠倦怠。


　　我高中曾在轻小说《文学少女》系列中读过转引的泉镜花，应是《外科室》一篇，仅仅是病台一眼，边让手术的青年医生、躺卧的美艳夫人再也忘不了彼此。当初之觉太过轻巧、夸张，不曾想，如今再读泉镜花其他小说，却是感觉，这脉脉水文般的激情，真唯有他才能写出那种宛转滋味。


　　最后附一段我读《月海与游梦人》的《龙泉潭》的随笔，其中的幽艳潋滟，亦是我读本书的同感：


　　童年曾去过县城郊外的深山郊游，在一石山内就有一潭，时值午后，夏日融融，潭面清澈，水光潋艳，可见底下碎石游鱼野蛙，家长拉住了正伸手的我，告诫道，水似浅实深，足以吞没三尺顽童。于是生出一阵后怕，却又不住地望，想象自己深入其中的样子，和鱼共游，和蛙同乐，闲时抬头望天，看见伸头张望的人影憧憧，正好奇是谁，却是惊惧的父母之脸。


　　那潋滟的潭水成为了我幼时挥之不去的魅惑。


　　现在细读王子豪译泉镜花作的短篇，再看“潭”字，却又了种怪谈式的气质。


　　汉语字典解作——水深之处。《广雅·释水》解云——潭，渊也。


　　潭、渊，虽皆有水深之意，但程度俨然不同。后者是地理课本上的马里亚纳海沟，在水蓝世界里的更深处，一眼看不见头、看不见光。前者则要浅些，光亮水清时是“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百来条鱼“皆若空游无所依”。晦暗不明时是绿水沉滞，不知碧波之下是否有一条掠走金光寺舍利子的九头恶虫。


　　因为这浅、这清、这似乎只要踮起脚人就能趟过去的程度，潭就多了一层诱惑。让人忍不住模糊了人间与水世界的边界，殊不知这潭是浅，却也是相对的浅，有些潭小马也能走过，有些潭却能淹没整头大象。


　　潭往往是安静的，如遗落在无人处的镜子，倒映着天地，独成一番自洽的小世界。而这样的小世界又非是人间之人可久居的，唐柳宗元游至永州一无名潭时，初游而乐，不久便被某种清冷之感所围，像是要被大唐那喧嚣的世界悄无声息地遗忘般，便马上起身归去。事后记云：“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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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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