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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地铁》读后感——现代性破灭:哀悼灵光消逝后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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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9-11 15:3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千石抚子 于 2025-9-11 15:36 编辑





作者:图案人


  韩松的小说,一直在试图继承由梁启超、郑文光等前人开创的“中国科幻小说是对中国现代化问题的回应¹”这一优良传统,并试图进一步本土化和更深入准确地嵌入到中国实际问题之中。

  在此创作观的指引下,他先后创作出一系列重要的“中国本土化原生科幻长篇”:动态反映中美特殊性的双身一体反乌托邦²《2066年西行漫记:火星照耀美国》(最早出版于2000年),极限窥视中华文化邪恶渊源的结构性寓言³《红色海洋》(2004),直面探讨中国现代化局限性的“轨道三部曲”(2011,2012,2013),以及近期出版的讨论“全球化中托邦”的医药题材科幻恐怖小说 “医院三部曲”(2016,2017,2018)。而《地铁》(2011)作为他最直接面向中国现代化局限的寓言代表作,理所应当地引起了研究者的注意,也为我们理解当代中国和中国人建立了一个新的出发点。

  我试图从三个角度建立我的论述:科幻史,现代性问题,文本本身。

  先谈科幻史,乌托邦思想源远流长,早期文本有莫尔《乌托邦》、柏拉图《理想国》、贝拉米《回顾》等,这些乌托邦小说假想的政体不一,但共同之处恰恰在于都较为迷信贤人政治,幻想借用前沿科学技术建立全面统治和教育,以达成“更好的社会”——彼时乌托邦小说便已隐含了反乌托邦的思想萌芽。而随着欧美社会进入近代,资本经济和工业化的极速推进,普罗大众获得了极大的智力解放和话语权,同时亦开始陷入城市囚笼,在这种情况下,乌托邦式的幻想被社会的实然所打破,更贴合现代人生活体验的反乌托邦应运而生——凡尔纳《二十世纪的巴黎》、威尔斯《时间机器》、扎米亚金《我们》。到了20世纪,情况更加复杂,以至于反乌托邦的达成不再是少数统治者的预谋,也有多数受害者的顺从与合谋。进入21世纪,随着全球化进程,科幻愿景照进现实,《使女的故事》《云图》《三体》的大火(甚至包括《一九八四》的再度走红),反乌托邦和世界末日的阴云笼罩全球,这无不显示着我们正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充满快速发展机遇和毒素危险泛滥的新纪元。

  但这部小说毕竟写于21世纪前10年的中国,彼时正如韩松所言,“现在的老大哥已经不是以前的老大哥了⁴”,21世纪的“反乌托邦阴影”已不再是1984式的全面控制,我们也没有来到依赖药物来制造“快乐幻觉”的美丽新世界。但在冷战结束和全球化兴起之时,乐观的情绪幻觉在全球占了上风,在一片祥和的安宁气氛之下,不安的种子其实早已埋下,等待着破土、变形、膨胀,成为笼罩在全世界阴霾的那天到来。

  巧妙的是,反乌托邦的根源恰恰来自于对乌托邦理想的不信任,在反乌世界观下,天堂恰好等同于无能者的地狱,完美意味着可能性的缺失,一片祥和的伊甸园就是不够诚实的“失乐园”,理想社会是一种幻觉,它必定意味着对异见者的排斥,那么它对这些被排斥的人会是理想社会么⁵?说到底,社会是由人组成、由人来决定的,或者用韩松的话说:“归根结底,世界是主观的”。这种基于现代更前沿科学和量子决定论的世界观将反乌托邦的探讨推向更复杂的境地。

  从这个角度,我们不难理解《地铁》作为“反乌托邦”小说的师承、变调和本身的独到性。

  再浅谈下"现代性"问题,现代性相对古典社会的一大区别就在于人的选择不再基于自身的力量和无限空间,而是基于实际的境遇和有限的选择——很多时候你只能选择可能选项中最不坏的那个。而随着机器的大量生产复制,现代社会在缔造大量技术奇迹的同时,创造的“灵光⁶”也在悄然流逝,基督离开了或者说不再怜惜世间(注:甚至说祂就要世人受苦),形而上神话破灭了⁷。这种破灭在各个领域激起了回声:尼采说人需要变成超人来重拾无限选择,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加缪重申了人面对荒谬时保持高傲的价值,卡夫卡描述了人的“微人状态”——人尽管弱小无助,但却因能够做到坚不可摧的忍耐而变得伟大。作为中国科幻中最靠近严肃文学一端的韩松,也自然有他回应的态度和方法,那或许就是——欢迎革新,但保持警惕。

  另一个理解《地铁》的关键钥匙在于:当形而上的“灵光”消逝之后,人们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去弥补这种缺失呢?在对社会学和控制论具备深刻洞察力的韩松看来,人们会采取一种相对主义的态度,利用控制论的方法来实现社会活力的再激发。这在波兰科幻大师莱姆的《技术大全》中有类似讨论,但韩松的思考方式却更加人文化,他厌倦于莱姆对“控制论社会”饶有兴致的观察和讨论,而是更直接地指出这种方法论带来的结构性恶果。

  现在回到文本,我们会突然发现《地铁》的许多描述其实是可以理解,但绝不可信任的。或者说得更直接点,这些话表达的字面意思和反向讽刺均不可信,用小说里人物的话说“但这些都是扯淡!”或者韩松本人的话:“《地铁》,就是折腾。”见手(语义)指月(意图),应该见月(意图)而不是手(语义)。

  现在我们可以具体来看一下韩松在这本书中对“中国现代性”的多重探讨:

  《末班》讲述着“他”(可以是你我每一个人)在疲惫的下班回家途中,遭遇的离奇境遇:他摸到乘客是空心可穿透的,他看到“怪人们”在搬运着装有乘客的瓶子(这里的“乘客”和“怪人”都有明确的社会学隐喻指向),地铁充满莫测的危险但乐观的群众却浑然不觉,他回忆起自己的毫无创造性的表格工作和童年的紧急情况战时记忆,他遇到了算命的“吴未来”(谐音无未来)先生等等——他看到了周围人看不到的事物,但却感到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一切都不可信任,真相隐藏在表象之下并层层叠加。最后他被装入了“玻璃瓶”中成为标本,“地铁出事了”的新闻终于浮出表面,所有人都知道了,但并不能事先觉察。作为“狂人”或“先知”的普通人反倒被悬置了一旁了,他默默地死去和火化了,只留下一个没有骨灰的十字架,这时我们才知道他的名字——老王,我们周围的普通邻居父辈。这是对现代中国人历史创伤记忆的回溯式诚实记录。

  《惊变》讲述“高速前行中的平行进化”。“周行”——一个蕴含着“反复震荡”含义的名字,在地铁上与众人拥挤在一起,地铁巨大封闭的构型和众多的四周人群似乎意味着绝对的安稳与安全——列车囚禁着人们也保护着人们。然而意外事故还是发生了,在一片混乱中,周行的回忆搅拌在一起,他终于意识到:

  “在飞驰而去的列车上,周行仿佛终于认清了自己是个什么人。”

  周行是勇气平平的随波者,但小寂鼓起了勇气,提出去看列车的前方和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小说视角在两人之间切换,车厢内人们在“老人”的组织下本能驱使着成为与列车共生的一块块通电零件,车厢外人类这种“裸猿”也在发生奇异的变化——这就是平行进化——如果在中国现代化也是陷阱,那么陷阱之外会是仍无可逃脱的人类宿命么?

  《符号》讲述小武(可能是作者化身之一)与女孩卡卡的所见和探讨。小武是一个从未体会过“爱”的年轻人,他充满着不愿出生想重回子宫的不被接纳感,他在与卡卡的相处和陪伴中感受着亲昵、感激和共鸣,他甚至想与她性交——但这本身仍不是爱,而只是爱里可以包含的东西。所以当他看到地铁员工昔弥的关于“爱”的体会时,他感到贯穿了五脏六腑的震撼和剧痛,这种剧痛甚至使他呕吐——得不到但又确实存在于某处的爱,引发了严重的应激反应。小武渴望着爱(也许与童年时期母爱关怀的缺失有关),但得不到爱没有使他选择去恨,他选择了没有爱陪伴的勇敢前行(哪怕这不纯然出于自身的意志),想看看前方到底有些什么——我时常怀疑,在这里韩松自己和小武的形象(或许还有评论者我自己)重叠了起来。

  当代中国的痛苦深渊已经穷尽,让我们来看看未来。在并不特别远的未来,《天堂》讲述着车长十八世五妄和情人橙子的“情死”故事,人类此时的视力已经衰退到不能承受去“看”的光亮了,他们选择了控制论来延续“文明”——出现了文明的变态变体德里达自治体“来”杀死男婴,保留女婴以控制人口——这显然是一种邪恶的手段。然而五妄终于到达了橙子口中的“天堂”,在那里小寂被供奉为神,这显然也是集体幻觉——昔日勇敢的“圣人”就是神或者上帝么?当赝品替代真品,文明也变得虚假,人类不再有神一般的创世力量,转向和老鼠争夺生存空间,而车长五妄看到的他这一列之外的无数绝望赶路的星际地铁,是否也意味着着韩松不看好中国的现代化问题解决能直接取经于西方,而西方甚至自己都自身难保呢?这在后续创作的“医院三部曲”中得到了更深切详尽的阐述。

  《废墟》是我最喜欢的一章,小说讲述人类灭绝之后,雾水“元思想”,它呈现出类似中国玄幻小说或者民间神话中“混沌元婴”的模样:

  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像是由集体记忆凝结而成的淡绿色模糊光环,像母体中的胎盘一样,正努力地把散失在虚空中的碎屑汇集起来,它毛茸茸的边缘上滋生出伟大感、骄傲感、苍凉感、焦虑感、苦难感这五种最基本的感受,只是,暂时不再兼具本该常见的可笑感、滑稽感、荒谬感、矛盾感和无奈感。它聚合成了一个婴儿般的东西,混混沌沌,没有面目,却令灵交者在生涩悲愤中坚毅肃然,庄严正色,就算死了也决心要承接下来。先辈们在灭亡之际,果然保存了这一族最厉害的秘密武器——它就是当初驱使地铁列车勇往直前的不竭动力吧!初初禀受下,雾水已略知,依靠这件巧夺天工的神奇宝贝,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办到的呢?有什么危机是不能渡过的呢?又有什么敌人是不可战胜的呢?可惜,先辈们的意外提前出局,竟使他们没能好好地利用它,去抵达最终的目的,夺取那完胜的一刻,统治普天下整个的世界,奴役宇宙中所有的部族……

  然而他后来竟得知,就连这个元思想也是假的,包括文明和爱之类的说辞全是系统缔造的幻觉——但给予这幻觉本身何尝不意味着爱?——真相是不堪忍受的。而我们本以为与我们对立的西方或曰更高级的文明或“异族”,其实竟和我们的先辈是同一批人:

  “我们需要取回那个元思想。它本是我们的天才创造,却被你们无耻的先辈偷去,经过仿制和改造,赋予新的名称,当做打败我们的秘密武器……现在,随着老鼠文明演化的加速,新的部族悄悄地发展了起来。他们的公会将更加厉害,不久就要形成矩阵,并聚集更多的边值人气,发动造反,迫使我们进入概率轮回中的衰败周期,就像你们五百年前一样,定要遭遇万劫不复。因此,亟需得到那件武器,否则就无法获救。”

  对方听了,却流露出抱歉的哀馁神情,暧昧地轻轻抚摸着胸前十字架上的人脸,说:“结束不了,结束不了,列车停不下来,你也走不了。这回拿到的,是又一个假的。

  “假的?又一个?那么真的呢?”雾水吃了一惊,讪讪地问,像是欲要证实,又如若希望不要得到证实。他的手触碰到腰间的露珠,她在那儿瑟瑟抖动,竟像是从未有过的慌张和畏怯。

  “不知道。也许有真的,也许并没有——我们猜测,你们先辈创制的那个世界上,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假造出来的一但这就意味着什么都或有!因此我们还会继续找下去,找遍每一个不同的世界,哪怕宇宙重新收缩,开始挤压,回到奇点——噢,这种事正在发生,与事先估计的不一样,宇宙只剩几天了。哦,哪怕自然法则全部失效,一切都不存在了,也绝不放弃。直到新的宇宙诞生,在无穷尽的时空循环中,生了又死,死了又生,一直找下去!找找找找找!哦,当然了,还需要你及你的后代的协助……”

  这从来就并不是什么游戏,瞧瞧它有多么真实,有多么残酷!”废墟探险者忽然变得像一堆灰烬似的,慈父般凑过来对雾水耳语,“普天下智慧生物有关宇宙起源的猜想都大错了……不是技术,也不是神,它们都从未在场过!……哦,还要告诉你,最近,更先进的理论正被制造出来。说是通过时空拋物线轨迹的反熵力计算,找到了新的证据——并没有什么异族。你们的先辈就是我们的先辈。”说到这里,他很正式地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就像一只垂死的鱼鹰在啼号:“我——爱——他——们。”

  在叙述的尽头,在穷尽了万千探索之后,一切都消逝了,一切都是空无,韩松痛苦、深情又坦然的写下那残酷的结尾,如狂奔到底的最后一掷:

  雾水掉过头来,吃惊地看到,那一个个黑色的巨球,竟是无数的崩溃的废墟。“克里兹!异族其实早已灭绝了。”老鼠口齿清晰,逐字逐句地说。这时,雾水只见,在一望无际的血红色海面,像广告上的鲜花一样,绽放出了亿万具白色的、人类的尸骨。

  万籁俱寂。

  他又去看身边的老鼠,发现什么也不存在。

  PS:这时的韩松似乎比《红色海洋》更加悲观了,在红海中还是东方在野蛮中轮回震荡,西方却拾级而上,但在《地铁》中就差不多认为西方也会被拖下水(或者其实之前也是在水中),一块堕入或好或坏的地狱了。

  PPS:最后说下关于《读书》杂志的问题。在这本书中,《读书》杂志在小说中在不同阶段被读作过“超级地铁逃生术”“C饮料公司的内部刊物"或“破旧技术手册”,宋明炜说这暗示着韩松的“知识分子传统⁸”,我并不认同,韩松是警惕知识霸权和知识分子本身的,甚至否认过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在我看来,这其实寓示着当代中国这几十年惊人的思想-文化变迁,而这种变迁一直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和开放-封闭历史密切相关。

注释:

[1]郑文光曾如此表述自己的科幻创作观:我的作品主要反映中国人民在实现现代化历程中的欢乐、痛苦、爱情、挫折、胜利、斗争……

[2]反乌托邦(anti-utopia)严格来说与敌托邦(dystopia)不同,同样是描述一个更糟糕的社会,前者倾向于对乌托邦幻想的讽刺性回应,可以理解为“乌托邦本身就是一种反乌托邦”;后者更像通过描述一个糟糕社会来指明现实社会的可能发展的不良方向,以达到警世效用。具体可参考SFE上的anti-utopia和dystopia词条。

[3] “结构性寓言”一词可参见《科幻文学的批评与建构》一书中罗伯特·斯科尔斯(Robert Scholes)的相关阐述。

[4]参考韩松同名博客文章。

[5]这点甚至可以引申到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和罗素悖论。

[6]值得一提的是,根据宋明炜等人的近期文章透露,现在有种说法:“现代性”正被“当代性”所替代,在这个方面,中国可能又慢了一步。

[7]Aura,译为“灵韵”“灵光”“光晕”,原本是一个超自然现象术语,指人体周围散发的光环或能量场,后被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引用,他认为机械复制之下的艺术作品,艺术的本真性——灵光(Aura)会消失。

[8]见宋明炜《“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读韩松科幻小说〈地铁〉》。


转载来源:《星云科幻评论》 2024年6月号(总第28期)
原网址:https://mp.weixin.qq.com/s/OhisIULIiVfUL6CRQzetUg
字数:48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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