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双重隐喻与人的困境——读《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lxch353

　　When we started to paint that town.

　　We'd have been aware that our love affair.

　　So good-bye dear and Amen.

　　Here's hoping we meet now and then.

　　当我们开始描绘小镇的模样

　　我们已经意识到爱情降临

　　别了，亲爱的，祝你幸福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Just one of those things

　　时隔六年，村上春树带来极具个人风格的长篇超现实主义小说《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以下简称小城）。故事与《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以下简称世冷）系出同源，均改写自村上1980年写的中篇小说。40年后，村上以71岁高龄，再写青春之爱，依然令人感动：纯净的蓝天与青草，透明的青涩与美好。是村上对青春的追忆，也是村上致自己的告白。

　　17岁的我爱上16岁的少女，她却离奇失踪。

　　45岁的我来到小城，却被困高墙之内。

　　蹒跚走过半生，我终于与自己握手言和。

　　面对不确定的世界，村上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一、小城故事——迷失与寻找

　　17岁那年，“我”遇到16岁的你，彼此钦慕，坠入爱河。你提到一座小城，说自己是来自那边的影子，你的本体住在城内。“我”权当少女的玩笑，可你却突然失踪不见，永远消失了。

　　45岁的某天晚上，“我”跌入一个坑。当我醒来时，已来到小城墙外。作为进城的条件，“我”舍弃了自己的影子，成为小城的读梦人。在老旧的图书馆里，“我”与你久别重逢。可你却不认识“我”。“我”意识到那是你曾经提到的本体。

　　“我”在小城住下，在你的陪伴下，每天阅读古梦。“我”的影子选择重返现实，填充了我的社会身份。

　　“我”（斜体下划线指代影子）在福岛山村谋得图书馆长职务，认识了人生坎坷的前任馆长子易先生（亡魂），与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他的指引下，一步步度过人生的迷雾。期间，“我”结识了独自经营咖啡店的她，以及身穿“黄色潜水艇”卫衣的天才少年。

　　“我”在她身上找到了青春的悸动，决定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少年得知小城的存在后，某夜消失了，他去了小城的世界，将“我”解救，释放回现实，而“我”早已准备好，迎接自己的回归。

　　故事在此结束，留下无限余韵。

　　二、变幻的心——精神的隐喻

　　“我的心有时候就是来到春日原野上的年轻兔子，有时候又会变成自由地飞越长空的鸟儿。而我尚不能把控自己的心。是的，心是难以捉摸的东西，难以捉摸的东西就是心。”

　　一方面“我”渴求着青春之爱，停留在过去。少女的离奇失踪，将“我”遗弃在时光长河的沙洲上，止步不前。对过往的执念和伤痛让“我”在心中建立起高高的城墙——自我意识的防御系统，心灵深处最坚硬又柔软的核心。30年人生如秋叶般凋零，“我”与人若即若离，在繁忙的工作中没有找到自己的价值，任何人都难以真正走进“我”的内心，数次尝试恋爱均告失败。

　　另一方面“我”亦步亦趋、随波逐流。命运般地遇见子易先生和咖啡店女子。半地下室的围炉夜话令“我”深受感动，那怪诞的老朽成了“我”的灵魂挚友。雪霁天晴的咖啡店邂逅久违的纯粹，咖啡与麦芬蛋糕令“我”怦然心动。尽管依然留恋过去，“我”的心/潜意识已悄悄做出新的选择。当幸福的可能性轻叩门扉，面对依旧不确定的未来，“我”选择了信任，追求那冰冷外壳下货真价实的温热心跳，哪怕等待“我”的依旧是漫长的等待。“我”终于向过去作别，与自己和解，走出阴翳。

　　我们的人生难免充满残缺的遗憾。那些遗憾化为颗颗铅块存在我们胸口，每每触及，引来阵阵钝痛。于是，我们选择深埋它，假性遗忘它。久而久之，与自己的心建立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拒绝与自己对话，对自己不再坦诚，过上自欺欺人的生活。我们的意识和心去了两个世界。带着隐疾上路，脚下的路也渐渐歪斜，引向一片荒芜。正如故事中的“我”，以及穿戴厚厚护甲的女子。我不禁想起《海边的曼彻斯特》这部电影，有些人像兰迪一样走出了伤痛，有些人则像李一样卧在时间深处，一生也无法走出伤痛，孤独终老。

　　三、冰冷的墙——社会的隐喻

　　“墙为了达到将一切种类的瘟疫——包括他们所认定的‘对灵魂而言的瘟疫’——彻底排除的目的，对小城以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重新进行了设置，也就是对小城进行了再规划。于是它营造出了一个自成一体、严密封闭的体系。”

　　小城与高墙代表着国家和体制（村上在《高墙与鸡蛋》中有着非常深刻的解读），守门人即强权与暴力，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冷漠的欺骗性，他身上有些许军国主义教官的身影。影子象征着自我与灵魂，包含着复杂的人性和思想。人们被迫或主动割裂影子，消灭人的主观能动性，断绝一切思想放和情感，被制造成一个零部件，在这个毫无生气的世界里，毫无意义地忙碌。唯有独角兽象征着强大的自然之力，遵循着古老的仪式，是哪怕强大如守门人也不得不遵循的自然规律。

　　为隔绝瘟疫而建造的城墙，却成了自行运转的机器。永不终结的瘟疫，造就了驯顺的居民——没有思想，默不作声，辛勤劳作的居民。在后疫情时代，这个隐喻具有别样的深意。

　　在小城发烧的时候，“我”曾遇到一位老人，一个老兵。月光下，他见到一个幽灵。如果说幽灵的左脸是历史粉饰后的现实，那不该存在于世的可怖右脸，大概就是世界运转（战争、政治、历史）的残酷真相。

　　小城处处透着不合理，却依然持久存续，不正如我们生活的世界吗？看看我们身处的的世界，它被如何前所未有地割裂？非人性的种族灭绝、充满谎言的媒体、不同的信仰和价值观的激烈碰撞、国家利益的分歧、性别的多元对立、代际之间的诋毁、各类饭圈文化的互相抹黑、不同语境之间空前的失语。如果我购买的手机也能成为夺命的炸弹，那世界的信任该如何建立？

　　人类正处前所未有的洪流之中，面对前所未有的孤独。

　　四、人的困境——巨大的牢笼

　　世界变得面目狰狞，像一头巨兽。

　　时间从未如此稀缺，敲成了丧钟。

　　日出而作，日落不息。

　　我们失去了生物的节律。

　　我们失去了心和身份。

　　我们成为一个个没有个性的零件。

　　一不留神就被碾碎。

　　谁喜欢孤独呢？

　　不过是害怕失望罢了。

　　不过是没得选罢了。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像一个克莱因瓶，瓶子“里”装着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是瓶身的一部分，我们每个人都被瓶身所塑造。我们的行为，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欲望，无一不被社会塑造。我们在追求“自我”的过程中失去了自我。

　　世界从未如此荒诞，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创造了璀璨的科技，科技没有解放我们的双手，却成了新的奴役方式。现代社会是并非罗曼蒂克的存在，它高度机械化、信息化、理性化，我们成了格子间和工位上的单元，存在的价值变成了机械的重复性活动。人工智能的崛起更淡化了我们存在的意义。

　　我们在制度的统治下，成了孤独的灵魂，在信息的荒原上徘徊。

　　五、相信自己——确定的答案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以拿在手中的活的灵魂，体制则没有。不能让体制利用我们，不能让体制自行其是。不是体制创造了我们，而是我们创造了体制。”

　　我们生于广袤的世界，存在本身并无意义，存在的本质即孤独，孤独得像在宇宙流浪的地球。

　　于是，我们像一只猴子在旷野上努力奔跑。一只猴子找到了另一只猴子，成了朋友。我们结交了一群朋友，成了社会。

　　我们体验到自由、幸福、痛苦、爱恨，情感纽带构成了我们社会的根基。世界变得丰富、温暖。

　　我们发现了思考和行动的魅力，在创造的过程中迸发出人的智性与光辉，彰显人类存在的价值。

　　我们在坚定的自我中，在平凡的生活中，踏下坚实的每一步，穿透人生的枷锁，创造独一无二的自己，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不论世界如何变幻，我们的存在熠熠生辉。

　　六、异世之旅——阅读的意义

　　小城具有浓厚的村上风格，依然是一个寻找自我，超越自我的成长故事。熟悉的情节和标签化的符号都在提醒读者——这是一本村上春树的作品。爵士乐再次奏响，村上的异世界之门再度开启，文字消弭了虚实的界限，现实与意识相交相融，多重隐喻重叠呼应，折射出复杂美妙的光辉。

　　小城对当代都市进行了抽象刻画，体现了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人内心的孤独。探讨了人生、死亡、爱、伤痛、迷惘、孤独、信任等主题。整部作品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宁静。没有《刺杀骑士团长》中骇人的肃杀，没有《1Q84》谜一般的压迫，没有“世冷”倒计时般的紧张，唯有淡淡的宁静和对青春之爱的无限眷恋。如果说世冷的结局是封闭和冷酷的，那么小城的结局就是开放和温暖的。如果说《挪威的森林》是对青春的感受，那么小城就是对青春的追忆，追忆一去不回的金色流年。

　　村上君每部作品的内核都是相通的，不过披着不同的外衣。昨日之羊男，今日之子易。但是，只要把故事讲好，独具风格，逻辑自洽，就无可厚非。比村上文笔好的有之，构思精妙的有之，结构绚丽夺目的有之，思想内涵深邃的有之，不一而足。读村上，更多是读一种心情，沉醉在独特的村上异世界之中，任他带自己遨游，或任故事如纯净的水般流过自己，静静的、淡淡的，不着痕迹。对我而言，这就是阅读村上的意义所在。

　　村上君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2024.11.21



字数：3412
作者：Tamaru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316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