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邀约空华，结为空果

鸿田

　　看这书的感觉就像是痴人看痴人，书中人勘不破，局外人空着急，刚咽了聚贤庄的血气，拂了少室山的英气，便一齐上了雁门关空叹息。

　　私以为那个永远留在雁门关外的人才是书里的主角。段誉太痴太贵，虚竹太懦太柔，慕容复太阴太狠，同样都是身负绝技，终究离“侠”的境界差了不少。

　　南慕容未出，凭着声名便惹了风雨满城。一出便知金庸先生心底对北乔峰一直是颇为偏爱的。温瑞安先生说，这二人一南一北江湖齐名，乔峰出场开门见山，分量却是越来越重，叫人好生敬佩；可那慕容复入了读者眼帘却是层层铺排，正式出场后的行径却让人看得越来越轻，直到包不同之死，便坐实了“真小人”之名。

　　这话说得便大快人心。天龙八部，八情八苦，出场有台词的人物多达200余人，只觉琳琅满目难以暇接，少林寺高僧的排辈更是永远理不清的毛线团：玄苦、玄难、玄悲、玄痛，每一个读来都让人想到宝相庄严，一个个都是供佛堂合五指就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的人物，叫人如何分得清楚。能记住的反倒是和叶二娘有一段露水情缘的玄慈大师和天龙寺里一张脸半老半少的枯荣大师。

　　可见要让人记住，还是有些个性的好。读至结局，再见雁门关，方觉月余种种，扉页千般，竟如大梦一场。所有惊才艳绝的人物汇集于此，就像《红楼梦》第63回里大家围坐在怡红院祝寿，便是“盛宴之后，泪流满面”。当上大理皇帝的段誉淡了，彻底成为灵鹫宫主人的虚竹淡了，疯狂复仇为爱痴狂的游坦之淡了，夙愿成空智同小儿的慕容复则让人没眼再看。

　　只有乔峰（在雁门关就让我这么称呼他吧），留在了心底。

　　《楞严经》里说，邀约空华，结为空果。花既空，又无果，那来此一遭究竟为何？

　　这个汉子能给你答案。

　　书里最后一回提到，萧峰蒙中原豪杰之情，从辽被救回雁门关，只见得崖边那株当年他和阿朱相会的花树，已比当年高出许多，便忍不住伤心欲绝，浑然忘记身外之事了。

　　这一段怔得我两眼发酸。

　　“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吾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很温柔的悲伤。

　　铁血的汉子回顾一生少有的柔情，那一刻就下了死志吧。

　　就像电影里最后的闪回，数着不多的扉页，回忆开始自动播放。

　　我想起在少林，扫地僧沉默多年一日锋芒毕露，萧峰一怒一掌震断他肋骨，高手平平一语掷了过去：

　　“好俊的功夫！”

　　少室山下，三兄弟合力抗敌前，痛饮而拜，愿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萧峰一掌击退意欲偷袭段誉的慕容复，举人如鼎般过头，当着天下英豪之面长啸：

　　“我萧峰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小人齐名！”

　　就这两个瞬间，邪门星宿和道貌丐帮都黯然失色，铮然男儿本色贯绝天地。就好像他没有失去过一切，南苑大王的名号似乎给他衬了威风，还是聚贤庄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太爱这样的角色了。很久未曾邂逅这样的英雄。

　　但也终究变了一些。

　　那一日北风猎猎，他怒马伴了耶律洪基出走，言及伤心往事，只说了一句：

　　“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便只有一个阿朱。”

　　聚贤庄是人力与武力的巅峰。书中再没有一个场景如斯热闹沸腾。

　　可是这一句话在我看来是全书情感的高潮。人皆情痴，可是这般炽烈的温情夹杂着天生的粗犷，融尽英雄情长的豪伤，全书便是无出其右。

　　双眸粲粲如星，看朱成碧；却怎道塞上牛羊空许约。

　　塞上约，白头空许约。

　　此处插一句，其实特别喜欢书里对两个英雄人物环境上大漠塞北和烟雨江南的设定。乔峰本为粗犷的契丹汉子，认祖归宗后回到大辽，驰骋大漠疆场，喝酒打猎，后以一招亢龙有悔怒震八十万叛军，一时英雄豪杰；慕容复来自姑苏燕子坞，朱碧吴侬软语，阿妹嫣然笑语，听香水榭的小舟半漾在湖心，荡开江湖的风波，慕容羽扇纶巾，谈笑间还施彼身，真是倜傥一时。

　　阿朱的血脉里流着大理贵族的风流清雅，骨子里便是江南水乡的迤逦婉转。

　　雁门关，南北的交界点。宋辽于此对峙，萧朱于此重逢，萧氏与慕容于此结怨，江南与塞北，纤柔与粗阔，便在这里交锋相融。

　　可是阿朱到死也没能出雁门关，乔峰则是到死也没能再回到雁门关。

　　所以我很讨厌那个最后抱了萧峰的尸身嘴里喊着“姐夫再也不会离开我”然后纵身一跃的阿紫。就是先入为主，才认定了洗白的古灵精怪也掩饰不了邪魅狷狂。偶然看到《论语·阳货》篇中的“恶紫夺朱”便是心头一跳。

　　紫非正色，杂糅而成，却最终取而代之，如何叫人不恨不憾。

　　可是又很感谢她。她就像一面镜子，照出的不是自己那张像阿朱姐姐的脸（甚至认为金庸做到了让读者对二人形象同中求异，而非觉类同），而是萧峰矢志不渝的真心。

　　阿朱在小镜湖畔青石桥陨落的那一晚，她心里头真是甜蜜哀伤。大概看着萧峰跪在雨里抱着阿朱痛哭怒嚎的样子，她便在那个瞬间爱上了他。

　　其实这种感情很好理解，那一刻我便不是我，而是多么希望自己是那个死去的姐姐。

　　有人说萧峰是古希腊式的英雄，不反驳也不甚认同。但书中确实有许多西式笔法，比如镜子一样的姐妹（类安提戈涅姐妹），无人能敌只有自己能杀死自己的英雄，流于风月却又处处真心，为爱付出性命的段氏父子（类骑士）。

　　如果只有情爱和莽气，可谈之处只剩雁门关外许约塞上的一诺，如何是我心里的英雄。

　　偏爱那聚贤庄前杀红了眼后的一跪，杏子林中刀剑入胸的一刺，耶律马前痛陈兵祸之乱的一拜，出走大辽见族中男儿萎缩不敢前的一吼，少室山前力挑三大高手的一笑，同段誉高坐酒楼痛饮四十斤的一醉。

　　还有那峭崖前弃了辽身宋心的一死。

　　朱颜尽，萧风凉。

　　那一边大理江山美人；那一边无涯秋水魂归逍遥，就连天山童姥十恶不赦，最后都算后继有人去得安详；慕容复痴中成梦阿碧随，王语嫣投桃报李得归宿，段正淳拔剑自刎殉真心，萧远山遁入空门舍恩怨，玄慈认罪受刑皈大宝。

　　前世的空花在今世都结了果，只余那一朵。

　　一部天龙，众生皆苦。

　　都说三兄弟是贪嗔痴，可我总觉得，萧峰最苦。

　　总字数：2005
　　作者：24K纯帅SKY
　　链接：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0241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