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东晋门阀政治》札记

江海鸿牛

　　田氏此书以专题形式写东晋一朝门阀政治历史，侧重政治史而旁及其他，结构安排严密精巧，材料使用丰富妥帖，既有大判断，也有小结果，有助于读史论世之参考，并给读者多方面之启发，固是名家传世之作。翻读此书毕，札记如下。

　　一曰历史发展之感悟。如作者在书尾所言，历史进程的脉络，仅从当时百年历史还难看得清楚，须到沙石澄清、尘埃落定的隋唐时期才可真正把握，而通过作者之编排梳理展示，对此段历史可既深入其中又跳出其外矣。一是理性受歪曲。理性在历史发展中不是一往直前，在一定时间内总要经受一定曲折。此处所谓理性，乃就当时历史发展阶段而言，指皇权政治概念中之效忠一姓，盖当时仅能发展至此阶段，未可以今例昔也。东晋一朝几大权臣，与皇权争权势地位，其所假借者，乃尊王攘夷或清除君侧之大义，此种大义实被权臣歪曲利用矣。同时，事态发展可因某人性格因素而受影响，有时不得不归于历史发展具有之偶然性因素。不过，权臣所以不得不假借利用此大义，亦可见理性之发展，正凭借某种黑暗无明之势力，在无意识中得以辩证发展、螺旋上升，此与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大业类似。然此种门阀政治乃皇权政治之变态而非常态，此后皇权政治复兴，且经东晋及前后之相关时期，而民族融合与国家大一统之事理遂明朗而深入人心矣，无意识者进入意识中，则理性之经受歪曲，实是理性之自我坎陷也。二是强权即公理。在政治世界中，人物之命运实受到政治动势与政治逻辑之裹挟，无论是皇权与其他势力之争竞，或宗室诸王之相杀，或权臣与皇权之相争，其中实无太多道理可讲，而只有互相之猜忌、权势之衡量、凶狠之火拼，利用同时须提防，功劳忽而成罪过，有非可理喻者，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承认强权即公理。强者打人，对方只有乖乖挨打，若起而防卫，则不给面子，或防卫过度，动辄得咎，皆成被打之理由矣，如晋元帝对流民行给客制度和发僮客为兵二事，目的乃对付王敦，而王敦即因此而得起兵口实，则所以防卫起兵者，正促成起兵，起兵者有权即有理。叛乱者为求自保而采取某种行动，此种行动本身只促成其快速灭亡，如苏峻平息王敦之叛后，自知难逃兔死狗烹之命运，其与祖约发动叛乱，正自取灭亡耳。强权遵循的唯一规则，大概就是维持均势与平衡，一旦此种状态改变，就会导致事端发生。而均势与平衡或早或晚是要改变的，然而求取新的均势与平衡，历史遂在此中跌宕蹒跚前行。三曰民生苦多艰。当时下层平民或者寒门还处于在历史上“没有名字”的时期，须待数十数百年后才逐渐进入社会历史舞台。他们在上层政治纷纭动乱、相砍相杀之笼罩下，战乱流离为常见事，其命运可谓悲惨。若东晋前期庾、王相持之十余年，能获得暂时之和平休息，已是不易，至若苏峻乱平后东晋中后期有七十年左右之和平，则可谓难得矣。而历史又是人民创造的，特别是当时的一批流民及流民帅，虽然多数是门阀政治的工具，对实际政治最终产生了真正的影响。

　　二曰历史人物之相遇。六朝玄学发达，人物品评之风特盛，当时人物之才性与玄理甚为发皇精彩，此六朝影响后世之一大要点，相应之记录留待后人回思品味，其最著者即《世说新语》也。此书多处引用《世说新语》，不仅辅以论历史发展之途程，亦可见历史人物之风姿。若王导，乃门阀士族代表，江左政坛重要人物，其人亦甚有个性。晋元帝登尊号，引他登御床，他推辞说：“使太阳与万物同晖，臣下何以瞻仰？”（第1页）这句话可略作分析。太阳喻帝，是常规的比喻。而从语义来看，似有将自己比作万物之意，因为皇帝只是要他靠近御床。不过，万物虽非太阳，不能与之“同晖”，然作为一个整体，其势能固非一般人所可企及。且自己既可同于万物，则下句“臣下”中似即不含自己在内。由这种不常见的说法，可见王导表面谦逊，实有志得意满之态。王导晚年略不复省事，说：“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第62页）此种语言表示他对自己为政为人之反省，既承认自己之愦愦，复自信此种愦愦存在之价值。使人想起李敖晚年不讳言自己之狂，并且说他后死“诸君思此狂”，语言形态一何相似。

　　三曰材料语义之辨析。作者深湛史学，擅长引用材料表达观点，且对材料解读甚为细致。偶有与他人理解不同之处，遂存疑或提出倾向性见解，总体上是很审慎、精确的。个别地方似有可商之处，这里提出备考。如第42页，注1，对材料句读有新见解，将讽旨解为讽朝廷之旨，则整句“告朝廷讽旨”又作何解。第291页，对语义有新见解，认为雅之父子，指高雅之之父和高雅之之子，似仍待考。第341页，引余英时观点，即魏晋南北朝为“儒学之光大时代”，认为这一见解尚可斟酌。按，作者此句之后虽加转语，谈其论述重点，然而此处引用余氏，实有曲解语义之嫌，盖余氏原文对“儒家性命之学”与“齐家之儒学”明有所区分，其所谓“光大时代”亦限定于“家族为本位之儒学”，其说法或可商，而引用语义则不当曲解也。

　　四曰行文中之存疑者。行文中有几处不得其解，提出以待日后探寻。第32页，鲜卑是江左联盟的主要对手。此处文义，应是鲜卑是江左联盟的盟友，则对手一词或待商酌。第67页，系庾亮此谋于咸康五年，似更近实。此谋，或是此笺之误，盖上文提及《通鉴》系庾亮至郗鉴笺于咸康四年六月。第101页，庾琛子庾亮。按，所引材料中说亮“侍从父琛避地会稽”，则琛乃亮之从父。第247页，王济请委以平吴之事。按，参上页，请平吴者为王浑。此外，所引材料原文有暂未得其解者。第30页，《并州歌》，“奴为将军何可羞”，此处将军指汲桑，而诗歌意思乃赞扬田兰为司马腾报仇而斩汲桑，则此处“何可羞”不知何意。第156页，引《世说新语》，“畏桓温面兵”，注2中有“讵可畏温面而以女妻兵也”，则“畏桓温面兵”不知何意。

　　五曰个别文字及标点可商者。第83页，注1，“自隋平陈”，自原文作至。第93页，永和五年（345）石虎死后，此处345乃349之误。第159页，石虎死于永和四年，四年乃五年之误。第279页、第344页，驰骋疆埸，埸乃场之误。第280页，疆埸，埸或场之误。第143页，引诗句，金縢功不刊，后面逗号应改句号。第316页，琅邪王氏，后面逗号应改顿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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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有风自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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