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第几层——又读《红楼梦》随笔

丑土妹

　　迷途好像是一种佛学概念。自古至今，人们面对世界的时候都只是两种选择，出世或者入世，看破红尘或者陷入红尘。第三条道路也许是在出世和入世之间，徘徊往复。妙玉所谓“槛外人”，宝玉所谓“槛内人”，就是这个意思。看破或者假装看破的人都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然而究其根本，土馒头也还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秦始皇帝有骊山那么高大的土馒头，小老百姓有粪堆样小的土馒头。而今墓地飞涨，再穷的人也终归有一个盒子，一个罐子，这都是土馒头的变种。要我说，连这土馒头也一并没了，化为完完全全的无，才抵消得了铁门槛内的种种污染，做到真正的了悟。妙玉假装自己已经逃离到槛外，却终究在想象中存留一个土馒头的“存在”，用存在对抗存在，可见也不是真正的逃离，逃离谈何容易。

　　宝玉能理解黛玉的葬花，能理解妙玉的孤傲，他的最终人生理想不过是在所有女孩都在的时候，突然就死了，看各人的眼泪流成汪洋，把他的尸首漂到不为人知的洁净所在，然后化为飞灰，一物不存，这才算了局。就像剩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像这般小孩子的美好想象，恰恰能对付过去槛内的种种不自由了。假如有这么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人爱他，也没人理解他，死了也没谁真伤心，那他干嘛要活着呢？环眼四顾，这么活着的人还真是多呢。难怪鲁迅要说：“我只觉得我所住的并非人间。”

　　小孩子的美好想象，大人怎么会容他实现。有贾政的毒打， 王夫人无时无刻不在的“心耳神意”，宝钗的“贤惠”的劝告，老熟人袭人的也许是善意的监视，岂容赤子之心顺遂心愿。这些人所希望的，不过是读圣贤书，写官样文章，获得欺压别人的能力，养活一个家族的虚荣。宁国府荣国府，花团锦簇火上浇油不可一世，宁的荣的只是皇权笼罩下的那个国，这宁和荣建立在多少田庄佃户、陪房丫鬟、管家小厮、仆人戏子的尊严丧失基础之上呢？只是红楼梦中人不想，也想不到。曹雪芹经历大繁华，又经历大苦难，想到了，只是借柳湘莲的口说一句：“你们东府里，除了门口两个石狮子，只怕连猫儿狗儿也未必干净”而已。也许这句话本身说的是焦大所骂：“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但扩展开去，这不干净的种种，也便是槛内的种种罢。

　　各人有各人的经历和了局，不管是槛内还是槛外，一门心思进入里面的人总能活得像模像样，不至于丧魂落魄像个诗人，或者哲学家。好比呆霸王薛蟠终究抢到英莲，后来的香菱、秋菱；清虚观的张道士，忒大颜面，皇家和京城达官贵人打醮做法事都要找他。这些人活在自己的角色中时，真是像模像样无可指摘，演的漂亮，坏事好事都做的恰如他们的角色。就好比刘姥姥般的农人，得到一点点就能幸福一生。只要政府不至于刻意盘剥，只要有一块尚有产出的田地，中国人繁殖的功夫是天下无双的。这种生活本身是值得尊敬的。黛玉比喻刘姥姥是牛：“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是“母蝗虫”，这大约是小孩子不知道米竟然是要用汗水浇灌出来的，她仅只知道米是仆人端到桌子上面的罢。比之少年鲁迅仅只知道“院子里高墙上四角的天空”更少一些。精神的贵族都是苦难生活的无知之徒。如果苦难生活本身是槛内，精神贵族不过是槛内往槛外的路上，各有各的不幸罢。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槛内槛外摇摆不定，一半犬儒一半愤青，一半道貌岸然一半男盗女娼，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终归都是表演，弄的人不人鬼不鬼。袭人这种，就很可厌。然而所谓的教育，不就是教大家做袭人吗？屈服权威，温柔和顺，似桂如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巴结好自己的上司，维护好自己微薄的饭碗。大家都是不易，我又何忍苛责。还有宝钗，也未免精明到太过些。黛玉初到荣国府，“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唯恐被他人耻笑去”，然而她在内心世界却大胆得可以，看《西厢记》、听《牡丹亭》，不知多行了多少步，多说了多少句。宝钗却确确实实落实了不多说一句，不多行一步，时刻保持自己的“本分”，社会规定的现成的本分。

　　时间过的快，事情变的也快，但是人们面对世界，面对规则，面对现成权威时候的作为，终于都被曹雪芹老先生写遍了。当看到宝玉吟哦一段戏曲里鲁智深的唱词：“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我也反复在脑海中回放“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越回放，越深刻。即使在人群之中，好友群里，爱人身旁，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清风徐来之时，月影横斜之处，突然感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幸亏海棠无香，鲥鱼有骨，《红楼梦》未完，这就让丧魂落魄的诗人或者哲学家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试试看最后能有怎样的了局。正如蒙田随笔里引用阿微特所言：“但是，呀，谁敢，当生命的末日来临，或死和表礼把我们的荣名定谳，谁敢称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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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尘世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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