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行使自由意志，从“不想吃肉就不吃肉”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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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角英惠是个普普通通、不声不响、温顺固执的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不会来事儿、不会察言观色、音容笑貌难以激发多巴胺或男人荷尔蒙的那一种女人，世俗视角的乏味，但普通男人会娶她的原因也正是好驾驭、拿捏、不容易让人产生自卑感，精神上可无视，生活中好利用，有一个无偿洗衣煮饭、打扫房间的“保姆”很自在。大部分乖顺的女性从小所受的教育便是忍耐、大度、善良、柔婉，不过，这些静水流深的好，粗暴的人根本看不见。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刘亮程的表达则更诗意、克制，“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两只刺猬可以相拥取暖，但如果人生体验没有交集，心是看不见对方的，或者，“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久久相拥，不觉其暖，习以为常，视而不见。这种不被看见，意味着一颗向内蜷缩包裹的心很难向外散发舒展的光。很喜欢电影《好东西》里的蒙太奇片段，玩音乐的姐姐让邻家女儿辨认声音，那些我们熟稔的大自然声音和妈妈做家务的声音惊人地相似，此刻妈妈们的辛苦被松弛、幽默、艺术地看见。但英惠却没那么好运，只因不吃肉，似乎挑战了整个社会素有的观念，紧张感、敌对、暴力吞噬了她。

　　为什么不吃肉呢？因为她同样普通的丈夫喜欢吃肉，英惠每天都要切肉、烤肉，甚至切到手指、刀刃掉碴，还得面对一张狰狞、大发雷霆的脸，并被责备“要是吞下去会害死我”。作者韩江在颁奖礼致辞上说，她写作时常思考“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这正是《素食者》试图回答的，切肉的细节不声不响地回答了。我本能地觉得英惠“不吃肉”“想活成一株植物、一棵大树”隐喻着对世俗、对欲望、对暴力、对强权、对人性中动物性（兽性）一面的大拒绝。这更加让粗暴、普通的丈夫看不懂了，整个家庭都对这惊世骇俗的举动不理解，暴力接踵而至。如果说丈夫代表男权，父亲则代表父权。很快，父亲便强迫女儿吃肉，扇耳光、掰开嘴巴、抠开牙齿塞肉，致使英惠以割手腕的方式反抗，像丢垃圾一样对待自己的生命，让人匪夷所思，接下来关于原生家庭的插叙片段基本上解开了部分谜团，也奠定了英惠的悲剧。岳母好言相劝，“你现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会把你吃掉！”这不就是《狂人日记》里“吃人”的封建礼教吗？整部作品中，作者很少将视角投向英惠的心理，她一直处于人们厌恶地凝视之下，除了拒绝，她对世界没有任何态度，这可能是很多读者不理解的原因，但更是留白叙述的高明之处。英惠把对生活的窒息归结为吃了太多肉，如果说“人心是肉长的”，这肉可曾感受过他人的痛苦？既然痛者痛，麻木者更麻木，那就不吃肉吧，让心胸疏阔。

　　除了不吃肉，英惠还有更可怕的怪癖，裸露上身，这可能是男人才有的举止，发生在女人身上便惊世骇俗。《世说新语·任诞》中有刘伶曝裈当屋的典故，刘伶常常纵情饮酒，任性放诞，有时脱掉衣服，赤身裸体呆在屋中。有人看到后讥笑他，刘伶说：“我把天地当房子，把房屋当裤子，诸位为什么跑到我裤子里来？”英惠裸露上身，只是单纯地觉得热、胸部给人踏实、赤裸更自然……或者没有任何原因。按刘伶的说法，在自家，人人有裸体自由，反而是闯入他人空间者不干净。

　　英惠的姐姐却完全相反，隐忍坚韧、勤劳能干、沉着稳重、热爱生活、漂亮有女人味、贤惠厨艺好、善解人意重感情、和蔼可亲、有着天然的责任感……符合男人们对完美妻子的想象，能极大限度满足男人们的情绪价值，让英惠的丈夫意淫不已。作者采用复调叙述的结构，视角在姐妹夫妻四人间交替切换，每个人的世界是那么真实、具体、利己，这种写法对于熟悉芥川龙之介《竹林中》的读者并不陌生。谁也没想到姐姐更是悲剧角色，时时刻刻为了别人，完全没有自己。

　　从事影像艺术的姐夫专业、淡定，寻觅着“更安静的、更隐秘的、更迷人的和更深奥的某种东西”，他不接纳自己“头发稀疏、小腹松弛”的中年体态，清楚知道自己自私、没有责任感，内疚于妻子的好，却也为她充满压抑的语气、阴沉的脸和一成不变的叹息不悦，因她的忍耐、善意透不过气，妻子的好反而让他觉得烦闷，无法忍受人生承载的一切。他有着旁观者的清醒和艺术家的博爱、审美，竟喜欢英惠那单眼皮、略显粗糙直率的声音、朴素的着装、极具中性魅力的颧骨，他认为英惠有种树木未经修剪过的野生力量，迥异于妻子驯良的性格，完美印证了“你再好，男人也不会一直喜欢你”。不过，围城心理，人人都有。

　　英惠对他的吸引，源于妻子透露英惠有胎记。在他眼中，英惠触觉灵敏、热爱自然、淡然平静、没有赘肉，有着英惠的丈夫永远看不见的、吸引人静静观赏而绝非引诱性欲的美。英惠似淤青般、淡绿色的胎记，让他“联想到太古的、进化前的或是光合作用的痕迹，感受到某种植物性的东西”。英惠同意配合他完成一部裸体影像作品，纯粹是因为喜欢花，喜欢美好干净的事物。他在英惠的裸体上画满枝叶花朵，这一段动作描写十分细致冷静，置于读者审视之下，稀释他内心的欲望。作者借姐夫这一艺术视角解读英惠的身体之美，一种“排除一切欲望、像阳光洒进窗户、宁静、纯真、本质、永恒”的美，仿佛映照出庸辈之卑琐。

　　然而，无论是看不见英惠的丈夫，还是懂得欣赏英惠的姐夫，都不尊重她。姐夫为了克制欲望，请来工作室青年J和英惠当裸体模特，J在拍摄过程中因无理要求愤然离开。姐夫终于还是破防越轨了，一段自导自演半仙半欲的影像让家庭支离破碎。英惠住院，姐夫逃离，姐姐辗转于精神病院和家庭之间，让人不禁怀疑生的希望。端庄的姐姐永远也不能理解这种行为，一切都超越了她的常识。正如英惠的丈夫永远看不见英惠身上那种过人的平静、敏锐的感知和清醒的理性，姐姐从未真正认识自己的丈夫，这并不意味着有什么不妥，丈夫只是一个偶尔“投宿的旅客”。姐姐也见过丈夫在艺术世界中展现出的勇气、胆识和执着的忍耐，而两人的生活却像“困在水族馆里的鱼”，生活与艺术的隔阂，也正像两颗心之间的隔阂，让人沉闷又窒息。姐姐永远不可能原谅丈夫，而丈夫也没有“任何冲动的欲望与疯狂、丝毫的后悔和埋怨”。

　　姐姐爱英惠，愿意照顾但无法接纳甚至憎恨众人眼中精神恍惚、越轨的英惠，这是一种近乎母女却忽略她的自主性、没有尊重的爱，也是英惠活在世间唯一的牵绊。姐姐无数次去树林深处的精神病院探访英惠，姐妹俩生命的状态无数次与植物意象呼应。她爱姐妹俩性格迥异却同为女人的一面，承担着三个性格迥异的男人带来的罪恶，她们的人生从未属于自己。英惠为何而死？原因也很简单，没有“不想吃肉就不吃肉”的自由，一步一步被迫成为病人加重病情。如果觉得小说很夸张、富有神秘感，真实的人世岂不更离谱？无数生命相遇又离开，如果没有兽性的一面，女人是否能像植物一样自由生长？

　　就书谈书，写下这些细碎的感受，阴郁笼上心头。我还是更喜欢电影《好东西》，展现了调和男女特质、单亲妈妈也可以幽默松弛、恋爱脑也可以学会爱的可能，男权女权之外更重要的是人权，男女本非天然对立、截然不同，希望走出困境——重新养育自己，培养真实表达、具有自由意志的下一代。

　　总字数：2497

　　作者：吴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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