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世间的苦

鸿田

　　金庸武侠小说改编的TVB电视剧，我是从小看到大的，《天龙八部》却是看得最伤心痛苦的一部。但要是回忆起来，大家聊得角度最多内容最广的，也唯独《天龙八部》。

　　快意的人看江湖风云，赞叹萧峰的英雄气概，奉他为金庸小说中第一大英雄。深情的人为阿朱惋惜了又惋惜，心疼了再心疼，遗憾这段夭折了的爱情。痴恋的人想在现实里遇见自己的王语嫣，为绝代佳人魂牵梦绕。专情的人想不明白段正淳何以处处留情让江湖女子们念念不忘，而女儿们的悲剧命运也只能归因于他。刚正的人对阿紫的刁蛮狠辣咬牙恨齿，性情中人却喜欢她爱得执着。

　　金庸写《天龙八部》就是写人，我们在小说里，见众生，见天地，见自己。书前"释名"里面说："天龙八部"都是"非人"。这也就不难怪，明明看着人间的故事，却又犹如置身无边炼狱当中。

　　陈世骧先生"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八字精妙总结给了我们看待这部小说的眼光，但是整部书读下来，实在感叹"冤"、"孽"二字太沉重太黑暗。不忍心。我把《天龙八部》当作一部讲"佛家七苦"的小说，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芸芸众生的苦在金庸的笔下被无比宏伟壮丽地放大，让人在世间的所有作为与挣扎都显得渺小起来。

　　看电视剧时我们把萧峰当男主角，读了小说才知道，段誉才是男一号。这个清清爽爽不会武功的大理国世子，博学多才，饱读诗书，信守着儒家的仁人之心、佛家的慈悲为怀。为了躲避习武，一身荣华，说抛掉便抛掉，冒冒失失地走入武林，却也没有半点娇惯的习气。

　　我喜欢那个遇见王语嫣之前的段誉，有着一种混不吝的乐观与无邪。纵任着自己的天性，看不惯就说，打不过便跑。危难时对钟灵与木婉清的挺身相助也皆出自本心本性，并不审时度势，左右权衡，无比单纯。对江湖险恶，更加毫不挂心。只明对错，不讲利弊，赤子一般。

　　段誉随时可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每当心生快意，又登时甘愿交托此生。

　　在无量山司空玄要活埋钟灵之际，当下想的就是"祸事由己而起，钟灵惨遭活埋，自己岂能独活"，跟着就奋不顾身地扑救过去。后来木婉清受伤遇险，想让段誉独自去逃命，段誉也偏不，在遇上南海鳄神之时，虽心惊胆战亦舍命保护。

　　对段誉来说，只要是救人救命，是没有半点犹豫的。这也与后来慕容复的钻营算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论是少室山一役，抑或是王语嫣轻生投井之际，慕容复心中都是肮脏的盘算。

　　在姑苏，阿朱阿碧划着船，段誉仰望星空想的是："就算一辈子这样，那也好得很啊。"

　　后来又加上王语嫣，四个人乘船逃出曼陀山庄，段誉又想：”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好？"

　　金庸先生对段誉的评价是很高的，他曾说要让他在自己的小说中选一个角色来做，他会选段誉，“他身上没有以势压人的霸道，总给人留有余地。”

　　整部《天龙八部》极为悲壮，但有段誉在的地方却总有逗趣之处。他的的确确是个搞笑担当，无论内心活动还是言谈举止，均承担了书中本就为数不多的笑点。比如笑说干光豪和葛光佩“东宗西宗合而为一”，又比如看到甘宝宝扭扭捏捏心说“你女儿可比你大方多了”。

　　即使冒着随时断手断脚的危险，被李青萝擒压在曼陀山庄的段誉依然有一套自我宽慰之道。“幸好他天性活泼快乐，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丧一会儿，不久便高兴起来。”段誉就是这样的性格，字里行间也能看到金庸对他的褒奖。

　　可是偏偏这样无忧无虑的一个人，却也难逃人间炼狱的作弄。一切都是巧合，他经历的一切都与本心相悖。

　　他为躲避习武从大理国皇宫中出逃，却步入了武林的浩瀚烟波之中，误打误撞修了一身绝世武功。和木婉清两情相悦，却忽遭彼此身世的晴天霹雳，本是自由自在的情爱，却被最大的伦常束缚住。

　　那段誉真的是爱王语嫣吗？我更相信他爱她像极了”神仙姐姐”的样子，爱她的相。旧版小说中段誉最后与王语嫣终成眷属，而新版中段誉则从心魔中醒悟，娶了心心相印的木婉清。旧版这个结局看似美好，其实也是莫大的苦楚。段誉放弃了木婉清，便是放弃了他在这世间的真情挚爱，而身边的王语嫣，只是”神仙姐姐"在现实中的投射，如梦幻泡影。

　　如说金庸是喜爱段誉的一点不假，旧版的结局，是众人皆苦。改过的结局，却给了段誉从心所欲、从心所爱的归宿。

　　最后，再说说木婉清吧，我当她是《天龙八部》里最苦的女子。她是那种连女生都会喜欢会心疼的女子。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却被告知自己无父无母，母女日夜相对，却偏要以师徒相称。秦红棉吃了一辈子段正淳留下的苦，又把这苦成倍成倍地加在了女儿身上，身世、仇恨、婚配、生死，没有一件事可以自主，全在命运翻雨覆雨的手掌间。在倾心段誉之前，木婉清从没有一刻是她自己。而随着心意情根深种，却又不得不承受“爱别离”之苦。若非新版改了结局，木婉清这一生，恐怕只有无量山上和段誉许下白首之约到揭开身世之谜这段时间最快乐了。

　　整部《天龙八部》没有一个人可以快意恩仇，即使是傻傻一根筋的南海鳄神最后也是被自己一直跟随的“四大恶人”之首的段延庆杀死。“你命由天不由你”，死亡都不是终了，命运交缠着命运，最后绘出了这“八种神道怪物”体悟尘世悲喜的乱象图景。

　　老舍在《骆驼祥子》里写，“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苦有的相似，有的不同。但我们忘不掉萧峰、阿朱、阿紫……那些受了苦死去的人，《天龙八部》会让你记住这世间的苦，自己的苦，他人的苦。小说的结尾，段誉看着阿碧带着发疯的慕容复远走说“各有各的缘法”，活着的苦，也就各自去尝吧。

　　总字数：1894
　　作者：盐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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