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诚实是斗争的唯一方式

牛妞

　　这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义。这只是诚实问题。这个概念可能会引人发笑，但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

　　这句话出自小说的主人公里厄医生之口，一方面直陈了他与鼠疫斗争的精神指向，另一方面也间接暗示了作者加缪书写这部小说的真实态度。

　　“鼠疫”，不论是作为疾病本身，还是借用灾难隐喻人类的生存困境或生存焦虑，它都意味着极度的恐慌与混乱。而对于这部写实主义著作来说，加缪始终极力以一种冷静的口吻去陈述发生着的事实，而书中的陈述者，便是里厄医生。

　　里厄医生如此普通，小说中的他只是在不断为疫情及感染的病人奔忙、工作，我们几乎不能了解这个人的全貌。但我们可以知道的是，在鼠疫未被人发现之前，他将重病的妻子送往远在另一个城市的疗养院，一别就是诀别。我们还可以知道，他在这次斗争中结识了一位名叫塔鲁的挚友，但同时，他也永远地失去了这位挚友。

　　小说看似在描绘不同人物在鼠疫爆发时不同的心理诉求与个人选择，但同时也更加突显了里厄医生的简单与普通。外地人朗贝尔想方设法离开封锁的阿赫兰只为就回到心爱的人身边，见识过死刑的塔鲁一生都在追寻从杀戮中获得拯救的内心安宁。

　　珍视所爱之人、免于死亡的梦魇，对于身为医生的里厄来说，这两件事他也有足够的立场去做出选择，然而，他在一开始就表明态度：“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换言之，朗贝尔和塔鲁是里厄医生内心可能存在的两种诉求的外化体现。但是，基于小说中的职业设定，里厄的行为和动机其实完全合情合理，无需更多描绘。但小说也恰恰是通过塑造朗贝尔和塔鲁这两个人物以及展现他们和里厄医生的互动，突显了里厄医生行为合理性背后令人动容的部分。

　　里厄、塔鲁、朗贝尔，他们从个人信仰出发，去做自己应做之事。没有以某种高尚为出发点，也没有以拯救他人为绝对目的。但结果却是，每一种个人主义都有可能在集体中开出花，播撒阳光。

　　“人活着，并为其所爱而死”，这是朗贝尔贯彻的信仰，无可非议。没有人可以阻止一个人去爱，但里厄希望朗贝尔可以留下来并肩作战。事实上，小说中的朗贝尔才是更艰难的那个人，因为他必须做出选择。是离开此地去追求个人幸福，还是留在此地为更多人的生命做出一定担当。他认为这其中存在某种英雄主义，然后里厄医生说出了本文开篇引用的那段对白。抉择之间也不存在英雄主义，这只是一种诚实面对。

　　你活着，想为所爱而死。但有人死了，却只是因为鼠疫。信仰为爱而死的人可能正在或者已经死于鼠疫。朗贝尔也许并非做了一个个人与集体之间的选择题，当他知道里厄的妻子正在远离阿赫兰几百公里之外的疗养院之后，他决定留下，是一个可以选择个人幸福的人的不选择与更多人的可以选择留下了他。

　　鼠疫的阴霾之下，“流放感”是最普遍的个人体验。因此，我们很难看到一个人生命激情的释放，但是，加缪绝没有全然压抑，他仍在故事中留有“一瞬之光”，当里厄与塔鲁月光下的海水中畅游时，我们可以真切看到人物心底最炙热的那团火焰。

　　这段海水浴的描绘，犹如梦境，两个畅游着的人物仿佛通过海水碰触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与安宁，带来抚慰的友谊、自我追寻的力量、充满希望的前进，人如此渺小，这一刻如此迅疾，但他们值得拥有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大海、这样的月夜。“人应该为受害者而斗争，但如果他除此就别无所爱，他斗争又有什么意思？”里厄和塔鲁，他们是黑夜里的光明，当他们与自己心里的火焰相逢，他们变成了对自己、对朋友、对这世界最诚实的存在。

　　治病救人是里厄医生的职责所在，或许正是透过这场海水浴，我们才得以看到他的全貌，他的快乐与热爱，他所切身可以感知的幸福，如此简单，却又奢侈。他依旧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就是一名普通的医生。

　　无论对于神甫、公职人员格朗、有前科的科塔尔，他都没有评判，这是里厄对于个人选择的尊重，也是加缪人道主义的体现。善与恶，不来自悠悠之口。当一切被实事求是的呈现，每一件事以及每件事之间的连结，都会有明确的指向，事件和个人存在的方式就定义了你的善与恶，但最后这种定性似乎也是不重要的。

　　“人的内心里值得赞赏的东西总归比应该唾弃的东西多”，在巨大的灾难之下，加缪唾弃最深的是不诚实，是虚伪隐瞒、掩饰诿过，撒谎带来的灾难与鼠疫几乎是相同的，疾病只是人心的一面镜子。“鼠疫跟世界上别的疾病一样。能解释世界上所有疾病的东西也适用于鼠疫”，所有的思辨其实从没有停止，问题是它是否到达过你。里厄医生一直诚实地在面对患者、面对疾病，陈述事实并做好医生的本职工作是他最直接的反应。他从没想过什么英雄主义，他只是做了他唯一能做的——诚实。

　　鼠疫是阿赫兰的灾难，但谎言是人的灾难。

字数：1680
原作者：盐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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