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代际沟通中对幸福的理解——《她弥留之际》

书呆熊

　　波伏娃（法国女作家，全名西蒙·德·波伏娃，1908-1986）的小说和纪实性的文学我都很喜欢，思想深邃，表达简练，能用语言将人的复杂情感描写得比较清晰，同样写复杂多面的情感，比很多男性作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纪德更为自持，是一个用理性来进行写作的人，并且很符合她自己本人的性格，没有自作聪明，更没有故弄玄虚，但又比冰水的刻意冷凝要自然。

　　写作一定是一些作家整理和修复自己的方法，但是这种修复绝对不是情绪的宣泄，而是抽丝剥茧的客观看待，不求高明和振聋发聩，更不求让谁看了开心、轻松、愉快或者悲伤和感动，只因她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来说值得的。

　　《她弥留之际》写的是波伏娃的母亲在弥留之际所发生的事情，她和妹妹轮流照顾濒死的八十几岁的母亲。母亲在家摔倒了，本以为只是骨折，后来发现摔倒的原因是肠道的剧痛，本以为是一个简单的腹膜炎，结果是癌症。医生最终只和波伏娃和其妹妹沟通了母亲的病症，始终没有告诉母亲其真实的情况。

　　母亲满以为自己治疗好了骨折和腹膜炎（她以为的腹部剧痛，大家只说是腹膜炎）以后，就能回去过她的小日子，可是每况愈下，最后不得不面对死亡的到来。

　　这本书只有短短五万字，其珍贵之处在于记录了一个惧怕死亡的老人向命运妥协的过程。而记录者刚好是死者的女儿，她勇敢地写下了真实的文字，当中包含了自己很多颇为真实的心境，比如对抢救的态度，她心里有微弱却不敢说出来的质疑：“为什么要抢救？”母亲再多活一天都是苦痛，可是从儿女的来讲无法在道德上放弃。比如对照顾病患的疲惫和忐忑心情，死亡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包含着死者和家人的心力交瘁的投入。

　　我是紧接着安妮·艾尔诺《一个女人的故事》看这本《她弥留之际》的，同是讲母亲的书，同是女作家的作品，同是比较冷静的笔调，有时会让我将二者混在一起，而更为类似的东西是关于代际沟通中的重重矛盾，我将其总结为母女关系中对幸福理解的偏差。

　　波伏娃过着一种精神为主导的生活，她在文学上的成就越高，就意味着她与母亲的关系陷入更危险的境地的。波伏娃和伴侣萨特是开放性关系，终身未缔结婚姻，还领养了一个女儿，她的很多文学作品围绕着这种独特的生活实践。而这在上一代人看来无疑是离经叛道的——不结婚等于没有幸福的保障，开放性关系等于滥交，不生小孩等于老无所依，再加之她将自己的生活方式写了出来，这无疑等于家丑外扬……

　　波伏娃和母亲不可调和的矛盾和众多母女关系的矛盾相似，母亲将自己的幸福观念套用在女儿身上，然后破产了。波伏娃的出名导致母亲的亲戚朋友全都知道她是怎么生活的，而这让传统、保守、爱面子的母亲同时感到无地自容和引以为荣。

　　而在书中，波伏娃也冷静地分析了母亲的一生，她过着一种简单的小女人似的生活，年纪轻轻就结婚生子，过上普通人认为正确而幸福的生活，为了维护幸福的表象，她默默忍受着自己的丈夫嫖妓和沾花惹草，与此同时她偷听女儿们说话，企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控制女儿们，这种爱和占有，只会让波伏娃更快地逃离。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幸福理念在战斗，母亲为了“别人认为我幸福”在活，而波伏娃脱离了这种束缚，或者说脱离了母亲预设的这套框架。这种长期滋长的敌意，终于在母亲的弥留之际渐渐缓和，她写道：“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垂死的老女人了，当我们在黑暗中交谈，我觉得自己过往的不快得到缓解，我在重续青春期时被打断的对话，我们之间的分歧和相似妨碍了我们再将它拾起。”

　　母女关系是一种亲密又扭捏的关系，在传统家庭中，子女养育的重任往往落在母亲身上，青春期的孩子总是冷静而带有失望地剖析着大人的虚伪和虚荣，母亲一面希望儿女能成才，却往往打出一张防卫的牌——我敦促你监督你都是为你好，为你日后能养活自己以及幸福。

　　因为了解，让两人的关系以最快的速度陷入死胡同，这一切，也在弥留之际发生着，母亲开始时以为自己很快会出院，以她惯有的方式讨好着医生和护士，甚至去关心隔壁病床的绝症病人，直至行将就木，痛不欲生，无力再顾及这些曾经她重视的颜面，也疲于接待那些来探访她的亲友了，她决定专注和沉湎于自身的痛苦：

　　“‘我吗，我都不知道我是否喜欢什么人了。’母亲说。许多人都让她感到疲倦，她的心已经麻木了，疲倦让她失去了所有的东西，然而，她最动情的话也不如这句漠不关心的话更打动我。之前，陈词滥调和条条框框遮掩了她真实的感受，我通过感情缺席留下的淡漠感受其中的温暖。”

　　我很喜欢这句话，这个不再讨好世界的，不再人云亦云的，在自己的极致痛苦中，活出了她本真的颜色。

　　我想到了罗马古代君王奥勒留，在近2000年前的《沉思录》里写的那句非常具有哲理的反思：“完美的性格应该是这样的——过每一天就好像是最后一天似的，不激动，不麻痹，不虚伪。”

　　波伏娃的厉害在于克制，不在于她试图说明什么，而在于她坦然地记录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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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spring 评论 《她弥留之际》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7296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