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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好像是故意的,在创造英雄时必为其添上邪魔之气。所以麦克白被诛灭,赫拉克勒斯在毒痛中自取死亡,凡是对着世界披荆斩棘的,总在一个不留神中把自己捅杀。Moby-Dick的故事把背景板换成了海洋,但没有逃出这个预言的圈。
扮演神魔一体之角色的是船长Ahab. 他是传说式的人物,寻鲸的渴望把他从头到脚浸没,一己之癫狂就是全船前进之燃料。能抛弃安逸陆上生活而选择海洋之人,大抵都在骨子里有难言的欲望在嘶嘶作响,开头Ishmael自己就用轻飘飘幽默语调,引经据典波斯、希腊、纳西莎,为这对水的偏执热爱正名。祈祷室里拥挤着孤儿和寡妇,离岸的水手尸骨无存,但总还是有人怀揣疯狂或仇恨,面朝远方洁白的虚影,登上海洋。海水如同火焰,焚烧尽了他们文明的皮毛——野人Queequeg之所以在Pequod号上混得风生水起,不正是因为欧陆那一套仁义道德在此百无一用,而驱动航程的是barbaric majesty,是把生命如铁饼般狠狠掷向汪洋?这群染指了世界的航海家,写下遗嘱把死亡藏进胸膛,每时每刻都在同伴的墓碑上行船。
但Ahab毫无疑问胜过其他船员叠加的总和。两位大副好歹还遗留着人性,山穷水尽之时能想到退缩,向红眼的船长乞求;但Ahab被炼成了一个完全的非人。重读之时,我发现他那扭曲、狂热的行为很像《异形》等电影中被强大宿主寄生的宇航员,表现出排异反应:先是发热,皮肤通红滚烫;随后,烦躁、不安,汗流不止;接下来,双眼翻白、四肢抽搐,几近失去意识,展现出深不可测的疯癫,力气无边——枷锁这时已捆不住他了。船长不正是这样一个被自己的执念寄生了的病人吗?他一意孤行到了可怕的地步,“如果太阳触犯了我,我也要回击!”Starbuck在夜里看见他,禁不住要打冷颤——Terrible old man! Sleeping in this gale, still thou steadfastly eyest thy purpose. 失去的那条腿已成为他永生的梦魇,“我身上的任何部位都不比失去了的那一部分更能代表我”,为了尊严、守誓抑或只是挑战本身,他对那个海上利维坦无休止地追寻和挑战下去,后者在诺亚尚未造舟时就遨游于洪水滔天、皮层埋藏的断箭头儿都老过整个国家的历史,却又不过与他的愤怒势均力敌。这样的意志超越了凡人,甚至超越得过了分,而转向了凡人的反面,正如Ahab在他的大副眼里,已经和魔鬼做了交易,他的一部分融入了Fedallah那个黑色影子,抛妻弃子,践踏常识,到了穷途末路也死不回头。
Ahab自己又何尝不时时遭受着撕裂的痛苦?在反复的劝阻之下,他也曾回忆起妻儿,想起自己四十年前首次出海的样子,一滴眼泪掉进大海里去,粉身碎骨,被老梅描写得动人至极:Nor did all the Pacific contain such wealth as that one wee drop. Starbuck见此,大慰,以为他终于要弃暗投明;他却移开目光,问出了全书中最令人痛心的那一段独白:“What is it, what nameless, inscrutable, unearthly thing is it; what cozening, hidden lord and master, and cruel, remorseless emperor commands me; that against all natural lovings and longings, I so keep pushing, and crowding, and jamming myself on all the time, recklessly making me ready to do what in my own proper, natural heart, I durst not so much as dare? Is Ahab, Ahab? Is it I, God, or who, that lifts this arm?”Ahab把责任推卸给上苍:我不过是fate’s lieutenant; 是上帝把这卡牌塞到了我的手里!然而在结尾处,又是Starbuck,终于把这阐明:See! Moby Dick seeks thee not. It is thou, thou, that madly seekest him! 白鲸从来是无辜的,使Ahab结仇的是那种恐怖的传染病,那个邪恶的英雄,它选中了他,寄生了他,时时刻刻威胁着喷薄而出,也同归于尽地献祭了他——那一滴泪水才是被寄生者自己“本应有”的情感表达,而魔似的恶行都是宿主的表征。不止如此,这病毒还通过他的演说、决心、极端的悬赏而感染传播开来,最终一船人都高昂着头颅,驶向了热烈的死亡。尸横遍野后,海水掩盖了这瘟疫,一切又回到最初的样子了。
只在开头露了几面的“地勤人员”Captain Peleg早就看清了这大病,他在评价亚哈这个名字(以色列恶王,不听劝诫、身死乱战之中)时为船长辩白:“Captain Ahab did not name himself.”然而名字与人的关系,如服装久穿而服帖,如暮年夫妻,连面容也逐渐相像。我们又怎能说那可怖的病症未已成为我们皮肉之中的一部分、这个烟花似的致命错误不是由我们本身产生?
英雄起身后,将怎样回望文明和理智?福柯的流浪汉将怎么对话法官?毛姆的艺术家如何看待他的家人?这些赫拉克勒斯们,在那一个下午,走上这一条道而不是那条,从而开启了宏伟凶险以至超乎常人之想象的疯狂一生。Pequod也曾与Bachelor号相遇,例行询问是否看见了白鲸,对方回答:“No; only heard of him; but don't believe in him at all. Come aboard!”我想那一刻,幽灵船上染了病的水手们一定也为这样的天真而哑然失笑,“Thou art too damned jolly.” Ahab说:“Thou art a full ship and homeward bound, thou sayst; well, then, call me an empty ship, and outward-bound. So go thy ways, and I will mine.”茫茫大海上,这一对船只轨迹相反、相交而过,一个宁肯回到家乡,一个自愿投身毁灭。这不就是赫拉克勒斯所面临的岔路口吗?这不就是黑客帝国里左右手的药片儿吗?这不就是伊甸园里你要不要啃一口苹果吗?老梅倒退了时间,折叠了善恶,把捕鲸船重新推回史诗的发端,由他们做出了选择。
上帝好像是故意的,在创造英雄时必为其添上邪魔之气。——因为生命之存在本身就是一次反叛,一阵热病似的激动,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起始于俯首顺从。泰坦盗下火种,颠倒数世,传到了Ahab与他的船员们手中。老梅在给霍桑的信里写道:“I have written a wicked book, and feel spotless as the lamb.”人类崇尚圣光与神,自然不会愿意承认,这场邪恶的大病(blubber cooked in hell-fire)才是这个世界燃烧的烛心。
字数:1612
原作者:Pluto&Piaget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9947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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