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河·萤川》：懵懂顽童的天真与残忍

杨超越

　　有人说，船屋上的一家是“男盗女娼”的家庭，其中的“男盗”指的当然是阿喜，他和信雄的相识与决裂，都与偷盗有关：因为阿喜想要偷马车叔叔的铁屑，才会被信雄注意，而后来阿喜偷火箭炮的行为招致信雄的激烈斥责，两人的关系在接下来一系列事件的连锁作用下，最终滑向不可挽回的决裂。

　　阿喜如何看待偷盗？他对此似乎毫无道德负担。偷到火箭炮后，他洋洋自得，而被信雄拒绝、斥骂后，他的反应是惊讶，是难以理解，是再三追问确认：真的不要吗？他后来的哭喊承诺不再偷盗，与其说是对自己行为的道德反省，倒不如说是恐惧被同伴排斥后的妥协退让。

　　阿喜何以如此？他道德感淡薄，与成长环境有关。阿喜从小生长在被主流社会放逐的船屋上，不仅物质资源匮乏，也缺少充分接触社会环境的机会。而人的社会化过程，正是人在与他人的交往过程中不断学习社会文化，内化价值观念的过程。与阿喜同岁的信雄会主动拒绝父亲代做暑假作业，而社会化程度很低的阿喜就像一个机灵的小动物，根据他人的反应扮演出遵循社会规范的模样，但同时内心懵懂蒙昧，并不明白道德的意义。

　　在与信雄相处的过程中，阿喜时常在试探与伪装，可以说，两人交往的这段时光也是阿喜偷来的，注定不能长久。

　　初见时，阿喜提到马车叔叔的话语很值得玩味：

　　“那家伙，常到我家来呢！”

　　少年从嘴中吐出这些话，眼睛眨也不眨，一直注视着信雄的脸孔。两个人默默凝视彼此好一会儿。

　　阿喜的注视是一种窥伺，他在试探：这个人知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在默然凝视中，阿喜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于是他告诉信雄：“我家在那儿！”这是自我介绍，也是进一步的试探：他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吗？对船屋一家人一无所知的信雄安然通过了阿喜的测试。可以说，这段友谊从一开始就蒙着一层面纱。在交往的过程中，阿喜也在极力遮掩自己家庭的秘密。有一次他和信雄回到船上，发觉三夹板那方有客人，就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连信雄都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阿喜为何如此？因为他实在太缺少朋友：他不上学，无法在学校系统中与同龄人交往；母亲是野妓，一家人社会地位低下，知情人必然不愿意与他们来往（信雄初次登门时母亲提醒说“跟我家的孩子往来，会被家人骂哦！”）；何况船屋时常被当地人驱逐，在一地不能停留两个月以上，即便偶尔结识了一两个玩伴也要顷刻分离。人总是越缺乏什么就越渴望什么，作为成人的母亲早已放弃被主流社会所接受，而作为孩童的阿喜依然抱有幻想，相信只要遮掩、伪装得足够好，就能将这份友情延续下去。

　　未经社会化的阿喜是天真的，也是残忍的。与丰田家两兄弟争夺雏鸽时，阿喜突然把手伸到丰田兄弟面前，用力捏死了掌中的雏鸟，砸向丰田兄弟，对方顿时不知所措，仓皇逃窜。令丰田兄弟无措的当然不是阿喜捏死雏鸟的武力水平，而是从这个行为背后流露出的，视（其他动物）生命如无物的残忍心态。即使粗鲁强暴如丰田兄弟，也有基本的同理心，震慑住他们的，正是阿喜亲手捏死一个温热鲜活的生命那一瞬间流露出的“非人”之感。类似的一幕在阿喜给信雄看螃蟹时重演了：阿喜可以从螃蟹的痛苦中体会到乐趣，可以从纯粹的审美角度欣赏螃蟹燃烧时的火花，而信雄越看他越害怕。

　　阿喜到面店做客时，信雄的父亲晋平曾为他表演魔术。晋平说，魔术不能从背后看，因为从背后就会看破其中的玄虚。信雄恍然大悟，同时又觉得“还是不知道比较有趣。”这句话如同谶语一般，道破了信雄与阿喜的最终结局。无论阿喜如何努力地掩饰，他与信雄的不同最终都像雪化后的污泥一样丑陋地暴露在阳光下。丢钱以后，他努力奉献出一切去弥合自己与信雄之间的裂缝，却徒劳地使得这道缝隙越来越大。天神祭一幕展现的正是阿喜与信雄的不同：阿喜轻易抛弃的正是信雄所珍视的，阿喜引以为乐的却是信雄避之不及的。当阿喜献宝一般倒出螃蟹，并将它们一一点燃时，让他兴奋激动的火光中映出了信雄恐惧的双眼。揭开最初的面纱，两人蓦然发现彼此之间横亘着深不见底的幽谷。阿喜亲手点燃的火光，最终却照亮了自己最不堪、也最不愿被信雄看到的秘密，是偶然，也是阿喜的宿命。

　　字数：1463，转自：再度连夜改名了，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384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