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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说明一下,我读的是河北教育出版社赵蓉恒译的那个版本。赵先生可能是个比较学究、严谨的德语译者,所译的文字谨遵西式语法的习惯,大量有板有眼的定语词句叠加在一起构成一长串的句子,随处可见的破折号、双逗号插入语,阅读起来颇费神,倒反保留了德语那夸张的严谨和充满张力的含量。读着虽累人,但恐更贴近卡夫卡原文本的思维结构和文字风格。
来看一下《城堡》的开头。
“K.到达时,已经入夜了。”《城堡》开篇的第一句话。作者接着写道,“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山连影子也不见,浓雾和黑暗包围着它,也没有丝毫光亮让人能约略猜出那巨大城堡的方位。”在一句诗的引导下一个宇宙式的玄妙空间孕育出来。后一句是“K.久久伫立在从大路通往村子的木桥上,举目凝望着眼前似乎是空荡荡的一片。”作为这个宇宙之中(毋宁说之外)的一个人,K.站了出来,虽然略带略带凄凉意味地仅仅是站在通往城堡的“木桥”上,但毕竟一个人正面出场了,踏在通向村子去的路上。我们知道,人类的又一个宏伟行动开始了。仿佛又一次对宇宙的探秘和进攻。
说卡夫卡的小说带有浓郁的寓言性质,一开头就显出端倪了。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叫K.的人在深夜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城堡。后来我们发现,K.的首次出现就像《圣经》开头的创世纪一样,是一种出生,他刚一来就出生在城堡的外围。从始至终我们全然看不到K.的过去、家乡、亲人和生辰八字等一切过去的信息,仿佛一个迸自石头的孙悟空。这暗示作者从一开始就打算讲一个人在陌生、怪异、牢不可破的异乡追寻、跋涉的故事,而且他的背景只跟他当时所在的处境相关,就像一个突然被上帝抛到人间的人。除了两三次出现在K.嘴里对自己举目无亲的抱怨,而这只是出于一种向别人诉苦的心理,这里边的一个疑点是,K.曾亲口告诉别人他抛弃父母妻儿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既然已经有了妻儿,后来和弗丽达的婚约又是怎么回事呢?K.后来似乎全忘了他说过这句话。似乎这正是早期中欧“漫游工匠”的生活状况。
无论K.的过去是什么,他代表着一种理性、公正、平等、顽强、负责任的人格形象。这些词本身是中性的,属于现代人的正常状态,正是这些正常的人格特点使他在城堡的村子举步维艰、越陷越深,像一个身着冬日盛装的人穿越密密匝匝的荆棘丛林一样。这些特点在某些时候很无奈地变成了令人讨厌的缺点,卡夫卡并未将K.塑造成一个让人喜爱或同情、或者其他挑动人的感情的人,其中顽强这点尤为突出,以至于表现得让人无法忍受的固执。固执、一根筋的倔强,成了他的最大特点,也使得此人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不屈不挠的斗争性。他刚到大桥酒店就对毫不相干的女佣伊丽莎白恶狠狠地说“我来是完成我的工作的,为此我将献上我的生命!”如此单刀直入的气势暗示了卡夫卡和K.贯穿始终的那种冲劲和斗争气息。这是K.的斗争动力,而除此以外的理性、公正、平等、负责任则是他坚持的信念、为人原则,它们推动着固执持续坚挺、愈战愈勇,当这些根深蒂固的原则在神秘莫测的城堡地带次次受阻之时,他依然“劣性不改”,这就是口舌凌厉的酒店老板娘所批判他的“孩子气、天真、固执、无知”。卡夫卡笔下要的人正是这种。
《城堡》里着重讲了四个女性,情人弗丽达、女侍佩碧、奥尔嘉和阿玛莉娅姐妹,其中又以弗丽达和阿玛莉娅最为独放异彩!大桥酒店老板娘、女教师吉莎小姐和汉斯母亲(也叫弗丽达)虽也有相当篇幅和分量的描述,但前两个不过是部长、主任、老爷、秘书一类城堡官僚机构的一个部件,汉斯母亲则是一个充满光明希望却尚未来得及明晰的人物。
弗丽达是K.在城堡爱的唯一,进而也是他进入城堡过程中的安慰和动力。看看他们是怎么相爱的:
‘也许他躲在这底下吧?’边说边向K.弯下腰去,很快地吻了他一下,又猛然一抬头站直了身子,无可奈何地怏怏说:‘唉,他不在这儿!’……‘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宝贝儿!’她轻轻喊着,可是一点不碰K.,她像狂热的爱弄晕了似的仰卧地上,两臂张开,沉浸在幸福的爱情中而觉得时间似乎凝滞不动。
但客观地讲,弗丽达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并非十分漂亮,对事物人情并非有明晰的判断力,尽管她于危难中给与了K.莫大的安慰和支撑,而且细心、温柔、衷情。对于K.来说,弗丽达是不可替代、不可舍弃但又无法被自己融化,无法融化自己的另一个外在个体。身临那泥潭般的艰难境地,K.凭什么判断自己对弗丽达爱是不带任何功利、不掺杂任何私心的圣洁之爱。所以当两人躺倒在脏乱的酒吧地板上陶然沉醉的时候,K.“一直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迷了路四处游荡,或者是来到了一个在他之前人迹未至的天涯海角,这块异地上甚至空气也与家乡迥然不同,呆在这里定会因人生地疏而窒息,在它那形形色色的荒诞无稽的诱惑面前,除了不停地走呀走,不断地迷途踯躅之外别无选择。”在第一次巨大的如漆似胶中,K.产生这种感受可不是祥兆,这绝不仅仅是那种甜蜜的眩晕感,而是一种在另一个意识界内清醒的迷失感、无望感。进而接下来克拉姆的敲桌呼唤声就成了他感到欣慰的契机,“感到一种给人慰藉的清醒……拥抱着弗丽达他感到太幸福了,同时幸福与惧怕交织在一起,因他觉得弗丽达一旦离开他,他便失去了一切。”怀中的甜美没有安全的保障,这就是K.的忧患,这忧患的根源来自他的自身,因为K.本身就是一个不确定、无依着的存在,他自己就生活在颠簸之路上。
当离乱抗争终于结束时,“他们都发狂地、龇牙咧嘴地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对方的胸膛里,不断地寻找着,他们那热烈拥抱、不断翻滚的身躯并不能使他们忘记反而提醒着他们想到自己的职责是找东西;像饿狗拼命地在地上乱刨,他们也在他们身上乱抓乱刨”。这让我们看到人类诞生之初或临终之际在对方身上相互寻找依托的疯狂情景,只有对方可以稍微拖住正在下沉消失的生命,犹如羽毛拖住坠落的苹果。他们的“职责”是“找东西”,弗丽达找的是爱的完全契合和完美无缺、坚强永固;K.则在寻找那通向城堡的道路途径,就像卡夫卡要挖地道以通向文字核心,城堡莫如说就是世界恒定明确的核心,而在此之前,K.一直无法进入这个世界的内部,只是在外围漂移游荡。K.所寻找的东西是《城堡》始终致力于解决的问题。
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大桥酒店老板娘对K.说过这么几句话“您一不是城堡的人,而不是村里的人,您什么也不是。但是可惜的是您又确实是一个人,您是一个外乡人,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在这里处处碍事的人,一个不断给人找麻烦的人……”说的多么精到!读城堡时,你觉得K.和城堡、村里的人哪一方更亲切(尽量排除主人公地位的影响)、更符合你自己的精神气质呢?恐怕自然是K.了,城堡、村里的人总让我们感到保守、诡异、难以接近。好了,这就预示着K.不经意间代表了当下世人的处境——挣扎着跋涉向世界明晰、确定或至少让人感到安定的中心。每个人都活在一个“找东西”的过程中,寻找世界和自我存在的交融和稳定。
弗丽达最终离开了K.,但我想,没有几个人会责怪她,她善解人意、怀揣美好的爱情理想,而且敢作敢为,倒是K.一心沉醉于自己的事而冷落了无辜的弗丽达。这是K.在走往城堡的途中必然付出的代价,就像你的一生中必然逃不掉的那些让你痛不欲生的丢失。爱情和“找东西”就像两个彗星撞在一起,光华绚丽却终于擦身而去。
我明晰地感到,弗丽达是菲莉斯在卡夫卡生命中的原型,或者卡夫卡在写的时候不由自主就从菲莉斯身上取得灵感。菲莉斯在他一生中的位置恰恰是弗丽达在K.旅途中的位置——算不得十足漂亮、无法为其许诺终身、无法爱她爱得彻骨、无法把全部热情和焦点聚在她身上、无法满足自己对世界美好的期望射影和转移,但又实在无法离开。K.和弗丽达结成又毁弃婚约,卡夫卡则为此伤透了脑筋。像卡夫卡又会去找别的女人一样,K.身边靠近一个“自愿献身”的佩碧,这无疑是此事的隐射。
若说卡夫卡在《城堡》里展开了多么大的对世界现状和腐朽官僚制度的抨击歼击的话,最集中的体现莫过于阿玛莉娅的爱恨情仇——对城堡老爷玛尔替尼的爱与恨。在第十五章中,K.通过妹妹奥尔嘉的讲述集中看清了这一复杂的灾难事件。那是阿玛莉娅一生唯一的爱情,由于老爷玛尔替尼的丑陋无耻行径(卡夫卡并为明说),遗世独立傲然不羁的阿玛莉娅毅然了断了美丽的青春之梦,她生命的热情一面宣告消亡,体现她生命力的唯余冷漠、默默坚强生活,然而这冰冷的形象却为城堡以外的我们呈现出另一种独特的美。她用沉默、冷酷、坚强被动却又无可撼动地抵抗着城堡的兽性和残忍,哪怕要以家破人亡,以沦落为卑微且永无出头之日的侍女为代价。阿玛莉娅始终冷漠无言,我们却能看到她在消防晚会上倾国倾城的美艳,更能感受到她愈挫愈勇、晶莹白雪的冷酷和高贵之美。
这当然不仅仅是卡夫卡为摧毁城堡而虚构的一个“窦娥冤”,她那么不厌其烦地写她的决然、冷漠,写她的父母一一溃败垮塌,写她家人的可怜凄楚处境,无非是想塑造一个理想中的坚不可摧而又晶莹高贵的“女神”。在所有《城堡》里的人中,我看到,只有幽然隐现的阿玛莉娅堪当K.的知己与战友。
说到《城堡》的现实意义,我不得不啰嗦,卡夫卡的文字里并没有多么强烈的批判意味,这种说法无非是卡夫卡以外的后人自作多情的自我映射。相反,卡夫卡行文的一切始终忠实于内心,指向自我。K.不仅没有刻意垢詈城堡或它的官僚制度,反而始终在力求接近、融入、理解城堡,可这最基本的问题都无法实现。一句话,卡夫卡没有征服世界的野心,他要求的仅仅是小小的自我被接受、被容纳。
K.越“靠近”城堡就越发现那横更在其间的荆棘般的重重障碍,卡夫卡也并没强调K.行进途中的迷茫与精神挣扎,他更有一种谦卑与忠实,无论他怎么艰苦、无论精神遭遇多么大的阻力,他始终未将其外现,他展示给我们的始终是黄牛一般执拗、不屈甚至盲目的冲撞、打拼。这体现在K.不厌其烦、穷追不舍地通过各种渠道手段与各方“城堡人”的接触或争取接触。我们得以看到“城堡人”的影绰百态。
跟村长的接触是K.第一次正式与城堡官方的沟通,在那长长的谈话中,我看到这么一个人,“他的房间,说四壁全被大捆大捆的卷宗挡满,一捆摞一捆,形成了一根根高大的方柱……都是为了赶时间而匆匆忙忙地做,这些卷宗堆成的柱子就不断倒塌下来。正是这种接二连三、每隔一会儿就出现一次的轰然巨响,成了索尔蒂尼办公室的突出特征。”村长充满赞扬之情地说这些,然而这“一视同仁、认真对待”的官僚工作岂不是要让我们笑掉大牙?
开头就说了,《城堡》里的人尽是长篇大论,我几乎没有在任何另外一本书中看到会有人的一次言论篇幅超过一页两页或三页,而在《城堡》里,这种对话比比皆是,除了讲述,还有解释、评价、牢骚,人物的对话固然有内在逻辑,但也不乏狗屁不通、炫耀庸俗的弯弯绕。总计有这些人的对话或个人言论看起来总像一个个幽不可探、坚不可摧的碉堡:酒店老板娘、村长、教师、奥尔嘉、秘书大人比尔格甚至K.本人,这些人的言语似乎从侧面描画着城堡的神圣和官僚指令的至高无上。这些对话或许澄清了一些事实、打通了一些关节,但很多却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甚至是毫无意义或误导的作用,卡夫卡不厌其烦、毫不避讳地“照搬下”这些荆棘般的废话,本身就是在织构城堡的神秘和纷乱感。
K.的抗争仿佛一头倔强的老牛一根筋地朝着既定的目标行进,结果,他带给我们的是倔强、固执、不屈之后的苦涩。
K.固然也会有所成功,可却丝毫没有坚固的保证。“他也会在人家给予他的似是而非的恩宠的蒙蔽下在公务以外的生活中有失检点,致使自己在这方面大栽跟头,那时衙门就不得不出面,依旧是文雅而和蔼可亲地、摆出一副违反本意爱莫能助的姿态,根据某一条他不知道的有关公共秩序的法令把他清除掉。”他甚至会取得决定性的阶段性胜利,占领某一个地域,“似乎他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自由,可以在这块原是禁止他来的地方愿等多久就等多久……但同时他又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种自由、这种等待、这种刀枪不入的状态更荒谬、更让人绝望的事了。”
这种荒唐的、自欺欺人、经过奋斗的来却毫无意义的“自由”和胜利有某种强大的消解一切实体、虚体的魔力,有种看到死前白光的感觉,让人提前看到存在主义的虚无影子。尽管它指向的可能还是城堡的可恶的不可捉摸、坚不可摧、死猪不怕开水烫。
《城堡》没能完成,或者别这么陈旧,《城堡》是一部无完整性的作品,连结尾都没有,结尾K.被车夫盖尔斯泰克不知所以地强行拽走,被贵宾楼老板娘叫喊着看她做的新衣服,这能算结尾吗?普通意义上的结尾都算不上。据卡夫卡的朋友说,后来的结果是K.死掉了,这句话又有什么意义呢?K.与弗丽达的恩怨还未彻底了结,贵宾楼老板娘与K.还有一些纠葛,更不可忽视的是,K.与小男孩汉斯约定要去见他的母亲弗丽达,汉斯母亲是从城堡“下嫁”村子里的高雅的女人,K.希望通过她开启通往城堡的一道门……很多关节都尚待K.去突破,每一个关节都有望实现目标,都构成下文的可能性。所以《城堡》之谜是无解的、未解的,就像K.的行为本身或其必然宿命。
字数:4579
原作者:尘埃野马
原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2945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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