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花如翡，且安之，不负江湖梦

鸿田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心中有了那江湖一隅?或山花烂漫景致独好，或铁戈四方狼烟涛涛，或笙歌竹曲避隐采菊，或刀剑飞舞英雄论长。

　　身于红尘长途跋涉，心与世俗负隅顽抗。还好有仓颉，让囿于现实的我们，能在文字中换个活法。江湖梦，正开场。

　　“终有一天，你会跨过静谧无声的洗墨江，离开群山环抱的旧桃源，来到无边阴霾的夜空之下。你会目睹无数不可攀爬之山相继倾覆，不可逾越之海干涸成田，你要记得，你的命运悬在刀尖上，而刀尖须得永远向前。”

　　“愿你在冷铁卷刃前，得以窥见天光。”

　　近百万字笔墨潇洒，大昭的河山从一点晕染开，铺出千万江湖之景。Priest对笔下文字的掌控力总是那么惊人。跟随女主人公周翡的脚步，错综复杂的江湖秘事在我们面前被抽丝剥茧，而更值得咀嚼的，是支撑起这个江湖的精神内核。

　　从第一次读皮皮的书开始，我就一直视她为榜样。她在文字方面的天赋和她的努力令我羡慕崇拜，更让我对她死心塌地的是，她永远明亮的心。作为读者，我总能在不经意间被点醒，通过文字的传达，我仿佛能看到另一边的小甜甜，如此温柔坚定。

　　《有匪》亦是如此，她将心中的透达毫不吝啬地分享。

　　【远赴入世少年游，近身罹乱梦难求】

　　“阿翡，‘取舍’不取决于你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因为它本就是强者之道，或是文成，或是武就，否则你就是蝼蚁，一生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还谈什么取舍，岂不是贻笑大方？好比今天，你说‘大不了不回来’，可你根本出不了这扇门，愿意留下还是愿意跟我走，由得了你么？”

　　从哪刻起，少年的桃源梦支离破碎？

　　“山外又有高山，永远没有人敢自称天下第一。但是你要知道，每一座高山都是爹娘生、肉骨做，都牙牙学语过，每个人的起点都是从怎么站起来走路开始，谁也比你不多什么，砂砾的如今，就是高山的过去，你的如今，就是我们的过去。阿翡，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间行走的都是凡人，为何你不敢相信自己手中这把刀能无坚不摧？”

　　也许是看到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的那刻，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背叛噎得咽不下也吐不出的那刻，也许是忍受不白之辱却无力反抗的那刻。

　　也许从慈父不再哄骗、严母不再打击的那刻就开始了。

　　故事的精彩总能从反转处体现，而周翡父母的这两番话，成就了她意念之坚定，成长之无畏。虽然我们的翡哥嘴毒脾气臭，但她却成长得无比纯粹——她的刀尖永远向前。

　　少年远赴入世，亲历人间种种不堪，被现实揠苗，以后的路只能用冲的，连跑的都不行。梦里的江湖盛世被颠覆，一次又一次，再难相求。现实的残酷，乌托邦是拯救不了的。成长的真实，也不该被自以为善意地藏起。P大将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江湖还原，书里的少年被迫绝处逢生，书外的看客也被这凛冽的风吹得清醒。

　　李妍骤然闭嘴，少女的神色冷淡下来，一时竟仿佛凭空长大了几岁。

　　马吉利之于李妍，大概好像是华容城中突然的围困之于周翡。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要让养在桃花源中的少年明白，世上还有比被长辈责骂、比跟兄弟姊妹们争宠怄气更大的事，还有比整天给她起外号的大哥更可恶的人，有比明知过不了关的、还要硬着头皮上的考校更过不去的坎坷……

　　清醒之余，我们也渐渐明白，那些磨难到来的时候，从来就不会和你打招呼。成长，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真切到无师自通。无师自通的东西里，有着你以前的不屑。你以为物是人非，其实有些东西从来没变。

　　“阿翡，”谢允叫住她，他收敛了嬉皮笑脸，目光落在周翡的望春山上，“当你长大成人，所有扶着你的手都会慢慢离开，你得自己走过无数的坎坷，你觉得自己的命运悬在刀尖上，每时每刻都不能松懈——但你可知道，这已经是世上最大的幸运了。”

　　你的刀尖只能也只会永远向前。

　　【孤注一掷三春栈，螳臂当车离恨楼】

　　世上难有万全之策，注定有些选择会令人发悔。

　　“我以为一个人最难的，未必一定要有经天纬地之才，他首先得知道轻重缓急，什么时候应当一往无前、什么时候应当视死如归，什么时候该谨小慎微、什么时候又要暂避锋芒，心里都得有数。当勇时优柔，当退时发疯，不知是哪家君子不合时宜的道理？”

　　少年存志于胸，选择总是一往无前。为心中之义，选择誓死相守。面对牵挂，选择便会保守。可不是每一次的选择都会给你反复考虑的时间，也不是每一次的选择在斟酌之后就能有结果。

　　究竟为什么，周翡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当时没什么计划，甚至刚开始，她也是耍了诈才从青龙主眼皮底下溜走，知道自己打不过，千方百计地不想跟那大魔头起正面冲突。

　　要说起来，她大概是在密道中听见郑罗生满口污言秽语的时候，方才起了杀心。

　　作恶，这没什么，“活人死人山”的大名，周翡一路上也算听过了，什么时候那帮人能干点好事才是新闻。

　　可是凭什么他们能这么理直气壮、洋洋得意呢？

　　凭什么大声喧哗的，永远都是那些卑鄙的、无耻的，凭什么他们这些恶棍能堂而皇之地将二十年沉冤贴在脑门上招摇过市，而白骨已干的好人反而成了他们标榜的旌旗？

　　这岂不是无数个敢怒不敢言惯出来的吗？

　　乱世里本就没有王法，如果道义也黯然失声，那么其中苟且偷生的人们，还有什么可期盼的呢？

　　千钧一发之际，遵从心中道义的选择，孤注一掷，不问缘由。

　　“要不是老寨主，你马叔早就变成一堆骨头渣子啦！”

　　“你说一个男人，妻儿在室，连他们的小命都护不周全，就灌了满脑子的‘大义’冲出去找死，有意思么？”

　　“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在邵阳，就不该答应把你带回来。”

　　他答应李瑾容送李妍到金陵的时候，心里想必是不愿意搅进寇丹和北朝的阴谋里，想要干脆避嫌出走、一了百了的，然而路上大概是因为诸多犹豫，才走得那么慢，让李大当家以为是李妍贪玩，还专程写信训斥侄女。

　　他在蜀中茶楼中听惊堂木下的前尘往事，在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追问里强作欢颜，左胸中装着恩与义，右胸中是一家妻儿老小，来回掂量，不知去处。

　　百般踯躅之中，平过往之怨愤，另一条路，谁又能单纯地评判是非对错。

　　我们中的大多数，不曾拥有英雄的一腔孤勇，因此，那些舍生取义始终被歌颂。可苟且偷生者怎能沾沾自喜，穷途末路人也不都为求存倒戈。人仿佛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命运磨脾气，不断地承认自己的脆弱，所以我们对强大对力量有着绝对的向往。直到突然有一天明白，比所向披靡更厉害的，是蚍蜉撼树，是螳臂当车。

　　一个人，是不能在自己的战场上临阵脱逃的。

　　而此物托有生死之诺，重于我身家性命。

　　这一副性命托付给你，还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当车。

　　这安排堪称井井有条。

　　英雄有英雄的命运，凡人也有凡人的承担。当我们沉浸于书中的人物，也就会不由自主地站在他们的立场，就好像让我们模拟了不同角度的选择。你会知晓自己的选择，也会懂得大多数人的选择，更会明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选择。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辈中人，无拘无束，不礼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遗臭万年无妨，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

　　【深情不觉多情累，故人如新花如翡】

　　她是天真倔强的水草精，他是潇洒风流的大刀螂。

　　从来才子佳人是绝配，虽然这名才子淫词艳曲信手拈来、临阵逃脱驾轻就熟，这位佳人出口成噎、砍人之功尤擅、找死之事尤精。自古天作之合，命运大多不会给好脸色。所以在命运的助攻下，他们成了生死之交，终死生不负。

　　“姑娘这一刀果断决绝，有‘九死未悔’之千钟遗韵……”谢公子先是礼节性地搭了话，称赞了一半，他忽然发现这只“水草精”竟然相貌不俗。

　　她一双眼睛长得很特别，眼尾比普通人长一些，眼睛长而不细，眼尾收出了一个十分优雅的弧度，双眼皮越到眼角处开得越大，眼角温和地微微下垂，眼皮的印子却是上挑的，因此她睁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清澈的目光好像有点天真，垂下眼皮的时候，又显得冷淡而不好接近。

　　一眼万年大概就是，只一眼，便甘愿为之心折千万年。

　　周翡是漂亮，他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不然也不会心心念念记者她那把断刀。

　　但是深情二字，不是一眼就能做到的。既倾心于其貌，更愿顾护其心。她强行从暗无天日的地下黑牢把他押出来，她毫不犹豫地说出“交代重要”，他和她一起被卷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烦里……他越晓得人世苍凉，就越明白赤子之心的可贵；他越懂得这样的知己何其难得，就越想要拼尽全力守护她。甚至，死不足惜。

　　谢允叹道：“像我这样身长七尺、五尺半都是腿的世间奇男子，居然也能碰上半个知己，幸哉！”

　　一句知己，一生牵绊。

　　“阿翡，”谢允轻声说道，“我其实可以带你走。”

　　他想将她不遗余力地保护，却始终明白她的心。

　　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开在足够坚实的藤蔓上，与荆棘一起长大，每一颗沾在身上的露水都生机勃勃，禁得住风霜，也耐得住严寒，带着一股天生地长似的野性，每天都企图更强大一点，期待自己终有一天能刺破浓雾，坚不可摧。

　　她未曾受过岁月的磋磨，未曾在午夜时分被回不去的旧年月惊醒过。

　　她也未曾怀疑过，很多自己相信且期冀的东西，其实只是无法抵达的镜花水月，凡人一生到头，爱恨俱是匆匆，到头来剩下的，不过“求不得、留不住”六字而已。

　　他愿倾尽风流与温柔，只为博美人吝啬的一笑；愿带所爱之人尝遍世间佳肴，多有几次把碗里的肉片拨给她的机会；愿一直变着方儿地逗她，讨那一刀柄的打……可有些事，再留恋也不行。

　　这般情深，却将尘埃落定。

　　“……凡人也同江山一样，很多事情，譬如生老病死……既然已经注定，便是人力所不能及……”

　　可有人却偏偏生了一副到死如铁的心肠，不相信，不承认，紧攥着渺茫的希望，担负起这一往情深。

　　深陷其中之人，从来不觉多情累。

　　“经一场大梦，梦中见满眼山花如翡，如见故人，喜不自胜。”

　　故人若是阔别多年，可否会成了新？好比我眼中的你，梦中的你，像漫山如翡之花，有着夺目的美丽，每一眼都不同。

　　“阿翡，”他写道，“听闻你不日将至，很是欢喜，东海之滨虾兵蟹将甚众，皆与你同族，蘸油盐酱醋并碎姜末一点十分味美，你可与之多多亲近……”

　　既然余生将了，何必要往痛苦里活呢？人们只道多情累，这其中附着百般滋味的快乐，我的知己，我的爱人，你我心知肚明就好。只是——

　　“我想求你嫁一个短命的丈夫，这样二十年以后，我还能再去找你。”

　　“别哭，人与人相聚之日，总共不过须臾，哭一刻就少一刻，这么一想，岂不是很亏？你我未曾白头，便已经能算是相伴一生，有始有终，说来不也是幸运么？未必要活到七老八十。”

　　相携到最后，无论时光戛然而止在哪一刻，那些有情的过往，便不会负彼此这一生。

　　【海天一色山河汇，道阻且长酒一杯】

　　“长河入海，茫茫归于天色也——”

　　即使结局的走向了然于胸，我们却依然为其感叹。如果说首次接触这个故事时，总是要为真相一步步浮出水面的精彩叫好，那么之后的反复阅读，便是为作者留下的细节和伏笔震撼，因其精巧的构思叹服。

　　“鲲鹏浅谈之困，苍龙折角之痛，我等河鲫听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虫语冰。”

　　总有人的心中怀有清明之世的理想。

　　那些理想令其终不能偏安一隅，那些理想令其将错就错，那些理想令其放弃凡人最想得到的东西。

　　人之一生，何其短、何其憾、何其无能为力、何其为造化所弄。

　　又何以前仆后继，为孜孜以求者、未可推卸者而百死无悔。

　　秘密也好，山河也罢，为理想中的世界，万死不辞。

　　舍生的与苟活的，忍痛的与忍辱的，恰如秋水共长天一色。

　　“臣在九泉心无悔，勤政清明复清明。”

　　江山依旧在，前尘俱以往，老一辈的跌宕起伏渐成传说，又一辈新人换了旧人。

　　道阻且长，敬往事一杯酒，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走着走着，便走出心中的江湖。

　　感谢皮皮，将这个故事展现给我们。我们未必能体会出她全部的表达，却终能收获自己的一份沉淀。你我心中所得，不必与作者胸中之沟壑相同。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番自己的江湖。

　　皮皮的笔触一如既往之细腻，她有着一颗玲珑心，又独带一份儿自己的强大逻辑。她总能在负承之中洋溢起满篇的清新飘逸，如同秉着绝世轻功蜻蜓点水般地越过洗墨江中的牵机。

　　有人说，我皮的文章总是流于说教。我觉不然。无论从情节的设计把握还是人物情感的刻画，皮皮的文章从来就不显逊色。讲不讲大道理，是作者的选择。如果要升华情感，直白地由小说人物说出来也好，蕴含在故事里也罢，并不是评判作者功力的标准。现今的小说文化背景下，一位作者选择将所致之理付诸文字，不仅是作者情感表达的途径，还是读者反思现实的渠道。我们不能强求娱乐必须引发广泛的思考，但在渴求个体思考的当下，我们又有什么理由置否？

　　“这部作品充分发挥了作者驾驭宏大历史题材的能力，纵向上延续武侠小说类型的经典脉络，横向上与女性向网文相互连接，在旧的类型传统中，开辟了新的可能性。小说格局宏大、节奏沉稳、语言凝练，人物细腻可感、情感微妙动人，是当代网络武侠小说难得的佳作。”

　　这是第二届网络文学双年奖《有匪》的授奖词。

　　喜爱一部作品，不光因为它的优秀，更因为我们能品尝到新颖，感悟到曾经。正如我们能在“旧的类型传统”中，看到“新的可能性”。

　　大多数人的思想，还是会不断变化的。有可能今时奉天命、信神佛，来日又觉事在人为。如翡的山花，也有凋谢之时，但无论如何，今日若能有幸一睹这嫣红，就且安之，将这道时光的刻痕珍藏。

　　愿你在字里行间酣畅淋漓之后，终不负，江湖梦。




　　总字数：4532
　　作者：郁金故纸
　　链接：https://book.douban.com/review/8998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