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以文心照古今——读 她与灯的《观鹤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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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文心发愿，终生不渝，寄予子兮共勉。”（《岁末寄子兮书》）这是邓瑛立身的信仰，是杨婉对学术的坚守，亦是作者的自我剖白。

　　身处浊世，以残身，点一盏明灯。

　　经由“杨邓二人”，我们得以照见自身，看到被推入社会洪流，却奋力与犬儒主义抗争，力求守住理想和初心的现代人。

　　若要用几个词介绍《观鹤笔记》（又名《东厂观察笔记》）， “言情、穿越、太监文”这几个 “tag” 打出，就足够吸引人。但一篇好的网络文学并不限一时的感官刺激或情感体验，如果将《观鹤》比作洋葱，以上几个关键词作为它的“第一层外壳”，那么“历史”则是第二层，“学术”放于其三，而“人文性”实为内核。

　　（一）

　　先简单说说第一层。因为近年来接触耽美（BL）较多，较少看言情题材。有一些耽美文爱好者会有无法再接受言情（BG）的感受，我虽然并不排斥BG题材，但更偏好BL，主要原因是，没有了婆媳争斗、第三者插足等令人焦头烂额的情节的耽美小说，可以让读者真正沉浸于对感情纯粹性的梦幻想象；另一方面，我不认可诸如霸道总裁题材中女性依附于男性的设定，而更希望二人在面对困难时能够坦诚地“并肩作战”。至于太监文，一直是一个读者态度两极分化的主题。有一部分读者无法接受男主是一个“不完整的人”，因此有些故事的男主往往是“假太监”设定。

　　性别关系本质上是权力关系，而性别是具有流动性的。正如李碧华的小说《青蛇》当中，许仙对法海说：“师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我曾经看过一部著名的BL“真”太监文，但读到一半就放弃了。在那篇小说中，男主角位高权重却自轻自贱的“太监”身份显然使他被放置在同性当中更低的位置上，这让我在阅读时感到不适。但在《观鹤》中，这种权力关系被打破了。

　　在太监文中，男主多半有着美强惨的设定，《观鹤》的邓瑛并不例外。他们往往在年少时期怀抱入朝为官的雄心壮志，却因父罪成了阉人，“不完整的身体”使这些人对自身的认同感很低，但他们秉持着为国为民的风骨，由此成为太监界的一股“清流”。作者有意剥离刻板印象和等级秩序中束缚主角的身份性枷锁，而着眼于窥探他们在封建时代牢不可破的结构中作为“人”的宝贵精神，我认为“太监文”在这个意义上是先进性的体现。

　　（二）

　　《观鹤》最开始让我惊喜的地方在于它有意展示的某种学术性，这种学术性一方面使读者从故事中抽离，去探索情节外延的边界；另一方面，使读者可以对照自身，阐发出某种当代性，所谓当代性并不是指“一个现代人穿越到古代的当代意识”，而是透过对历史和古人的思考，看到当代人的矛盾和挣扎。作者借女主杨婉——一个21世纪的历史学女博士之口，展开对历史唯物主义、性别权力关系、社会价值体系的思考，尝试完成古代和当代的对话。她带着历史学和社会学研究者的视角，以及人文主义的关怀，遵循着“大文科”和“跨学科”的研究思路。比如文中杨婉的姐姐宁妃得知她对邓瑛的情感后鼓励和支持自己的妹妹，杨婉认为，这是一种透过历史围墙裂隙的“姐妹情谊（Sisterhood）”；再比如女主三十多年“自身性冷淡，全职科研狗”，在现代看来“会被四方杀害，卑微得跟自己真就是个祸害一样”，而在古代这种行为却被视为“贞洁”的象征，由此她开始思考：“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文本是怎么产生的？内涵又是怎么演绎的”，进而想到可以从解构主义的方向研究女性风评被害史；而当杨婉松开皇子易琅的手，让他“经历社会毒打”时，杨婉将“被迫浸淫政治经济的易琅”、“在互联网浪潮熬秃头的哥哥”和“被卷入党政的邓瑛”联系在一起，她想到了在现代社会中来自家人的不理解和社会的压力，“年轻的一代里，不论大家最初抱着什么样的初心，总有人会被逼着成为更实用主义的人，成为社会运转中更为核心的齿轮，努力地完成人类本性当中，对物质，科技，政治发展的本质要求。”于是，她“踟蹰地站在太和殿后面，也踟蹰地站在社会大门的背后”，“入场券是免费的，但她和大多数的文艺青年一样，对这个光怪陆离的门后世界，又鄙夷，又充满希望。”

　　“正名”是杨婉行为的动机，这种动机能够在现代和古代之间找到对应。在现代，他反抗学界权威，正如在大明反对不公，是为邓瑛正名，也是为学术正名；在现代，她十年潜心学术研究，以理想主义对抗世俗，而在大明，她经营清波馆，证明读书人可以用文字养活自己。

　　而邓瑛的夙愿则是不让“为民者死，为国者亡”。在《观鹤》的宇宙中，你能从不同的人物身上看到这样的气节。杨婉如此，杨伦如此，就连张洛亦如此。“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自由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这仍是现代社会治理努力的方向。

　　（三）

　　小说提到，在杨婉和邓瑛身处的大明朝，“意大利正在经历文艺复兴的浪潮，资本主义萌芽，个人主义诞生，所谓的‘君臣’思想逐步瓦解，更先进的文明将人的思维带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至此之后，西方文明开始重视个人价值，强调自我支配，个体自由”。而文艺复兴的内核“人文主义”，正是《观鹤》的内核。虽然女主说“我杨婉就是为了邓瑛而活”，但这种誓言最初并不是源于爱情，而是来自于一个研究者对自己学术观点的坚守。言情不是穿越的意义，那什么是呢？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提纲挈领的叙述：“历史学教人综合地看待一个王朝盛衰的规律，把所有人的行为和生死囊括其中。而杨婉要看的是‘人’。易琅（皇子，杨婉外甥，未来国君）的恻隐，杨伦（杨婉哥哥，邓瑛挚友，内阁大学士）的矛盾，以及她自己的沉沦。来到大明朝两年，她忽然有些明白，穿越的意义是什么。不是自我崩溃，也不是狂妄地打碎他人观念，是作为一个鲜活的人活下去，遍体鳞伤地活下去，活着爱人，敬人，为人立命，或者为人立碑”。

　　“狂妄地打碎他人观念”是穿越者常干的事，由于接受过更加先进的文明，对过去总有着势在必得的自信，他们习惯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时代，即便在现代社会庸庸碌碌，也能在古代叱咤一方。这样的设定极大地满足了穿越文爱好者的想象。但《观鹤》中穿越的意义并不是利用现代人所拥有的进步观念展现自身的优越，反抗权威、征求公义、追求性别平等……它通过对大明的观察，以现代视角反思封建统治下不合理等级秩序和思想观念的同时，也在反思现代社会中某些残存的糟粕，以包含温情的笔触关照每一个处于边缘的角色：女性、阉人、冤者、读书人。

　　杨婉身上最开始是能够看见这种优越感的，或者说这种优越感是必然存在的。她尝试从局外人的角度冷静地看待历史，蔑视刑罚，她认为刑具是为了规训邓瑛，而劝他不要将其当做自我认知的文本，可是究竟是让古代人接受现代观念重要，还是帮助他们舒服地、无愧于心地、得偿所愿地活着重要？这种转变发生在杨婉牢狱之灾的初体验，她发现在刑罚的痛苦之下，自己很难再保持抽离，唯有求饶。当她极为理智地劝宁妃去见皇帝时，宁妃反问：“如果你是姐姐，你做得到吗？”杨婉逐渐理解了“人非草木”，学会了放下优越感，尊重这个朝代，共情身处其中的人。杨婉身上有着进步而独立的现代精神，也有温情的人文性，使得她对时代秩序的反抗与遵守把握的恰到好处。她不再把自己当作局外人，她想在这个时代作为一个真正的人好好活下去，也帮助身边的人好好活下去。正所谓，看见人，理解人，成为人。

　　（四）

　　文中借张洛之口，谈对“杨邓二人”的认可。在我看来，杨婉和邓瑛之所以可以走到一起，不仅仅是由于“研究对象对研究者的献祭”，杨邓的爱情或许开始于研究者对自己研究对象的情谊，但更为重要的是，杨邓二人具有同构性。

　　第一层来自于他们的身份。在大明，太监和女人并无二致。他们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被埋葬在历史的地表之下。正如文中所说“桐嘉书院惨死的刑场上，有无数人怜悯赞颂这些读书人，然而，这种怜悯不会对阉人，不会对女人”，历史不愿意书写他们的故事，不愿意倾听他们的情感，他们更多的时候，是用来铺垫男人的功劳，用来衬托文臣武士的节操。但在《观鹤》中，两个同为历史配角的人成为了主角，二人共享同一种情感体验，杨婉可以凝视邓瑛，邓瑛也试着凝视杨婉。

　　第二层是品性上的共通之处。杨婉的志向来自于现代观念里“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文性，邓瑛的志向则来自于大明“文心”。前者是学术文心，后者是政治文心，邓瑛的进退分寸和杨婉或许不同，但二人却在同一个时空语境下对话。邓瑛看起来是被一个愿意懂他和爱他的人所救赎，但事实上，假如没有杨婉，邓瑛也绝不会“自弃”，他会以自己的方式坚守“文心”。邓瑛虽身在司礼监，却不愿与阉党为伍，他夹杂在司礼监和内阁之间，试图维持政局稳定，在党争中努力保护更多的人。受刑不久的邓瑛因保守耻辱而灰心，他认为过去的自己已经“死”了，但杨婉却认为，“他什么都没有变”。“你看，你的字还是一样好看，生活还是一样清净疏朗。而且你什么都知道，你会照顾我，给我造箱子，保护我的兄长和你自己的老师，你甚至愿意对那些听过你几堂课的阉童用心……是吧，你仍然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你看你多棒”。所谓的大明文心，“不是沽名钓誉，以死求名，而是无论自己是什么身份，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忘记自己最初所发的本愿，为这个世道活着”。

　　“以文心发愿，终生不渝，寄予子兮共勉。”（《岁末寄子兮书》）这是邓瑛立身的信仰，是杨婉对学术的坚守，亦是作者的自我剖白。

　　身处浊世，以残身，点一盏明灯。

　　经由“杨邓二人”，我们得以照见自身，看到被推入社会洪流，却奋力与犬儒主义抗争，力求守住理想和初心的现代人。


字数：3738
作者：葱油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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