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创造了泥土，人创造了九号冰——《猫的摇篮》

书呆熊

　　“叫我约拿好了。我爹妈就这么叫我——反正差不离吧，他们叫我约翰。是约拿还是约翰都无所谓，就算我本来叫萨姆，也还是一个约拿。不是因为我给别人带来了厄运，而是因为总会有人或事把我在特定的时间带到特定的地点，没有任何例外。传输的方式和动机有可能合乎常理，也有可能异乎寻常，但反正都会从天而降。然后，这个约拿就会按照老天的计划，在每一个指定的时刻出现在每一个指定的地点。

　　听我说：我还年轻的时候——两个老婆之前，二十五万支香烟之前，三千夸脱烈酒之前……我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开始搜集素材，准备写一本名叫《世界终结之日》的书。这本书要写真人真事。这本书要讲述第一颗原子弹投在广岛的那天，美国的重要人士都在干什么。这本书要用来宣传基督教，当时我是一名基督徒。

　　现在我信奉博克侬教。要是当时就有人教我学习博克侬苦甜参半的谎言，我大概早就是一名博克侬教徒了。然而除了加勒比海的圣洛伦佐共和国，在环绕这个小岛的砾石滩涂和嶙峋珊瑚之外，根本没人听说过博克侬教的名字。

　　我们博克侬教徒相信人类被组织成队伍，这些队伍按照神的旨意行事，但永远不会发觉自己在干什么。博克侬称这么一个队伍为一个卡拉斯，而把我引入我所属的那个卡拉斯的工具（也就是坎坎）正是《世界终结之日》——我一直没写完的那本书。”

　　在整本书的127章里，作者坚持不懈地投放这种冯内古特式的语言炸弹——幽默、粗放、容易阅读但摸不着头脑、疯狂的想象力、来自宗教或者科幻的神秘性、宿命论式的寓言、可能是伏笔但肯定会忘掉的句子、还有注定无法预料的结尾。

　　《猫的摇篮》出版于1963年,算是冯内古特的成名作。在离开芝加哥大学人类学系二十年后，冯内古特靠这本书拿到了硕士学位证，系里认为这本书“一半算得上正经的人类学”。

　　第一颗原子弹投在广岛的那天，“原子弹之父”赫尼克博士正在玩“猫的摇篮”，也就是翻花绳。世界最后毁灭了，不是因为原子弹。

　　世界毁于九号冰。

　　赫尼克博士发明了九号冰。美国和苏联都搞设法到了它——不过世界的毁灭和它们没有关系。一系列无厘头事件的“偶然”组合让一粒九号冰掉进了大海——这就是博克侬教说的“转啊转啊转个不停”。

　　无论是科技还是武器，早就把全世界都变成了“邻人”，就像博克侬教里的歌谣：

　　“一个昏睡的醉汉，幽暗森林里一个猎狮的枪手，还有一个中国牙医，还有一个英国女王——全都在同一台机器里”。

　　冯内古特的《神枪手迪克》讲一个男孩十一岁的时候无意中用父亲的枪杀死了十八个街区外的一位家庭主妇，并在这个阴影中度过了一生——

　　“这个男孩出生来到这个星球，星球上有这个极度不稳定的装置，而他必然要在周围试探它、打量它。我的意思是，这个武器想要被开火，它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开火。它除了开火没有其他目的，而这样不稳定的装置存在于任何一个人类可以碰到的地方都是不可忍受的。”

　　孩子，是《猫的摇篮》里被当做战争英雄纪念的“一百民主烈士”，也是在战场上被俘虏的22岁的冯内古特（“被俘虏的时候我似乎不需要经常刮胡子，好像没有这个烦恼”）。如果从孩子（而非战士）的角度来看，这个充满武器的世界显然要比一般描述的危险且荒谬得多——而《猫的摇篮》要说的是，我们所有人，其实都是个稀里糊涂的孩子。

　　“整个世界似乎正在采用嗜酒者互诫协会的活法，过一天是一天。如果我们真的愿意活着，愿意清醒，每一天不仅要庆祝自己活下来，还要庆祝自己没有做出战争的姿势。但是这种克制不存在，每一天都有更多的武器被制造出来，更多战争论被愉快地灌输，更多危险的弥天大谎被讲述。戒酒的人每天的任务就是不喝酒，仅仅是坚持一天之内不喝酒。如果我们能像戒酒者那样，不好战地多过一天，就已经很美好了。但不是这样。”

　　一个从德累斯顿轰炸的废墟里爬出来的人会识破某种谎言——“我见过轰炸的情景，郑府说我们有高超的轰炸瞄准器，能将炸弹投进烟囱里，继而给地面造成种种显微手术般精密的爆炸效果。随后我们见识了真实场景。他们派乌泱泱的一大群飞机去狂轰滥炸，根本没用到什么轰炸瞄准器，完全是地毯式轰炸。而这一切都对国内保密：空袭、随机轰炸，还有向任何移动的物体开火袭击这件事的本质。所以当杜鲁门讲到将要攻击广岛市内集合场等军事目标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屁话，因为任何东西都是集合场，任何直立的楼都碍眼，两根棍子之间只要还挂着线都是军事冒犯。然而它们身上可以安这么多名目。我一直记得杜鲁门讲了我们在广岛要袭击的目标，讲到了集合场。”

　　“当原子弹投在广岛的时候，我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我失去了自己的纯真。”

　　猫的摇篮，既没有猫，也没有摇篮。《博克侬之书》的第一句是：“我将要向你讲述的一切真相，都是恬不知耻的谎言。”

　　冯内古特说，奥威尔式的“委婉语”已经成了过去式——“委婉语”是尚且可以被破解的，只需要解开谜语，就能得到一个难听的真相。冯内古特在他的小说里讨论的是“谎言”——听者没有办法真正解开谜语，只能假设说谎的初衷。

　　这里暗藏着残酷的矛盾和双重的悲剧——“一方面是用谎言掩盖现实那令人心碎的必要性，另一方面是谎言无法掩盖现实那令人心碎的不可能性。”

　　与《奥本海默》不同，冯内古特的原子弹之父费利克斯是个更经典的科学家形象——他们相信科学具有超越道德的神圣性，因为它代表宇宙万物都必须服从的真理。因此科学家的任何发现本身就足够美好，至于它将被用到何处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对此，冯内古特说，“我只是不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只满足于真理本身。”

　　更讽刺的是，对于绝大多数行业之外的人，科学就像黑箱里的魔术，书中“爸爸”蒙扎诺说，博克侬教教导人民的都是谎言，但科学，“是真材实料的魔法”。

　　“所以你们的毕业典礼没人致辞？”

　　“不，有人。布里德博士，你明天就会见到他。他来了，跑得气喘吁吁，算是讲了几句。”

　　“他讲了些什么？”

　　“他说他希望我们中能有很多人踏上科学的道路。”她说。她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可笑的，而是在回想一场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演讲。她努力回忆，忠实地重复博士的话：“他说，这个世界的问题在于……”她不得不停下，搜肠刮肚回想。“这个世界的问题在于，”她踌躇着继续道，“人们依然迷信，而不相信科学。他说，假如每个人都能多学习一点科学，就不会有那么多问题了。”

　　“他说有朝一日，科学会发现生命的根本秘密。”酒保插嘴道。他挠挠脑袋，皱起眉头：“我前几天好像在报纸上看见，说科学家终于搞清楚了那是什么？”

　　“我没注意到。”我喃喃道。

　　“我看见了，”桑德拉说，“好像是两天前。”

　　“没错。”酒保说。

　　“生命的秘密是什么呢？”我问。

　　“我忘了。”桑德拉说。

　　“蛋白质，”酒保朗声道，“他们搞清楚了蛋白质的什么什么。”

　　“对，”桑德拉说，“就是这样。”

　　科技的巨大发展和它对未来的美好许诺，使得科学成为了现代社会的宗教。在真理的外衣下，社会文化与意识形态对科学的影响被隐藏了，（甚至得到了科学的有力佐证）。然而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代，他就在《群魔》中提醒人们，“科学从来没有能力给善恶下定义。”而由于缺乏质疑精神、迷信专家造成的“半科学”，会是“人类社会迄今从未有过的暴君”。

　　《猫的摇篮》里说，一件绝对正确的事情就是，神就是爱。冯内古特的小说一以贯之的主题，就是深刻而坚定的人文主义。人是神圣的。尽管他认为真正热爱生命的人少之又少，尽管他感到自己“像是在旷野里呐喊”，尽管他见到了人类真实的样子，他依然“透彻而不浪漫地爱着人类”。

　　想一想和平。

　　想一想手足之情。

　　想一想富足的生活。

　　想一想，假如人类能够变得仁慈和睿智，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堂。

　　尽管人类是这么愚蠢和刻毒，今天依然是个美好的日子。

　　1950年，在第一台通用计算机EINAC诞生四年之后，冯内古特写了短篇小说《EPICAC》。计算机EPICAC拥有了自主意识和远超人类的能力。但故事并没有走向机器取代人类的结局，EPICAC自杀了。它留下的遗书是：“我不想当机器，我也不想为战争思考。我希望自己是原生质做的，这样帕特就会爱我了。但命运使我成了一台机器，这是我唯一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不能这样下去了”。

　　爱与命运，或许只有当艺术将这些古老而永恒的主题展现给我们时，我们才能记起什么是爱生命与相互关爱，什么是善良、诚实和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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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Morie 评论 《猫的摇篮》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4797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