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冉：一开始我只是出于不想为难自己的想法画了一些笑话……——《相反的人》

今天吃肠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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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这本书应该不是小说，但谁规定小说不能是这样的呢。它讲了一个相反的人（以及他的朋友们）的故事。陆冉说她通过创作《相反的人》解决了如何在“无法相信任何价值的虚无主义废墟里”生存的问题，我也大吃一惊，因为这事很难。

　　这本书毫无疑问凝结了被她反复揣摩、凝视又反手解决了的诸多内耗，它翻起来太轻松了，会心一笑里你几乎难以察觉到作者曾经耗费的心流，但正是因为这些内耗被解决，陆冉才可以做到这一点（忍不住鼓掌）。

　　那些构成“生活/人生就是这样”的“琐碎”，我们都同意，如果写成密密匝匝的文字，大概率会像不那么体面的呻吟，但是变成漫画就不一样，《相反的人》是透气的，是简洁的，文字和画面必须站在一起，才能唤起某种情感共振。如果你喜欢《纽约客》的漫画家詹姆斯·瑟伯，当然还有很多人，你也会喜欢《相反的人》。

　　下面是陆冉为这次发布写的文章，另外附上书中的几幅画。

　　相反的人

　　陆冉

　　最近，我有一本四格漫画集出版了，叫《相反的人》，书名指的是书中的主角，昵称“小反”。一个什么样的人胆敢称自己为“相反的人”呢？我一般会快速回答：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可是又没这么简单。比如，什么社会？东亚社会或是现代社会？我自己翻一遍漫画，发现里面一点也没有描绘“小反”与任何社会的具体冲突，没有跟996上班制度的冲突，也没有跟结婚生子的人生路线的冲突，没有性别冲突，也没有自由意志跟算法科技的冲突，或归园田居与消费主义的冲突。但“相反的人”的确是相反的，他长着一颗屁股做的头，脸上可疑地挂着纯真笑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想来想去，认为他的“相反”，或者说他的“不恰当”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相反的人”不论放进哪一个环境，都会感到格格不入，他是一个自己和自己对抗的人。

　　比如，当他看到一块蛋糕，并且感到快乐，他会立刻开始从两个方向质疑这种“快乐”的合理性——这只是一块蛋糕，值得我感到快乐吗？以及，我付出过什么，我配得到这块蛋糕所带来的快乐吗？相较于一个正常人的大脑来说，这显然是额外的工作量，如同一种在出厂时就应该删掉的冗余程序。小反对自己的这一特性却也十分清楚，还有点乐在其中，他说“这让我觉得自己总在思考，比大多数人都痛苦，比大多数人都深刻。”可有时候，他又没那么确定了，他说，”我本以为思考是绝对高尚的行为，但我发现，人们完全可以在思考中堕落。这就是我正在思考的。“这些，显然都是以讽刺和自嘲的口吻说出来的。

　　这些画大多是在2020-2022年期间画的。现在看来十分清楚的一点是，我当时陷在“只空想不行动”的怪圈里：越想问题越多，行动越难；而因为没有行动，无所事事，那么就又只好继续空想下去。当时我在想什么呢？那时候我刚辞职，不用上班，也没有了固定收入，我在想，怎么才能当上一个艺术家，过上以创作为生的生活呢？稍微夸张一点说，我站上了一条通往地狱的路的开端。就我的情况而言，上班的辛苦，跟“想当艺术家”的灼人热望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怎么说呢，上班在折磨一个人的灵魂的时候，总让这个灵魂有一个可以咒骂的对象，而想当一个创作者，会让这个灵魂对着自己挥刀，直到精疲力竭。好在我当时无知无畏，或者说，我已经被魔鬼拴好了牵绳，一心只想走创作者的路了。接下来就是一段跌跌撞撞的旅程。我试图画画，做自己的书，一边接一点撰稿的活来赚钱。这个过程中，“相反的人”不是一个主要项目，而是一个旁枝，有想法的时候就画上一条，我把我所想的，所观察到的，想反对的和想建立的都一股脑画在了一起，但最主要的还是对我自己的分析和反思，当然，以笑话的形式。

　　在想象这本书会面对什么批评的时候，我猜会有人说它只关注内心，在方寸大小的地方喋喋不休，说的都是别人怎么看自己这种俗不可耐的事。的确如此。在当时，无论我想要开始什么项目，去往哪一片高远的天地，都会先被横亘在眼前的自我绊住。要么就是背上它，步履蹒跚。所以我只好开始挖掘我自己。那时候我的微信公众号还没有留言功能，发布一次“相反的人”漫画，除了“阅读量”那里会产生一个“200-500”之间的灰色数字之外，在这个诺大的世界里，不能激起任何反应。所以，我的眼中没有来自外界的标准，我完全按照自己的表达需要，自己对漫画的理解和自己的表现能力去画它。

　　不过，不管有多少人看，但凡和公开发布出去的东西就不是私人日记，我不能在漫画里原原本本地去描绘我所遇到的具体事情，而要有所提炼。这倒是好的。说实话，我一直不爱写日记，我忍受不了自己的絮絮叨叨。参加一场社交活动，自尊心受到打击之后产生的念头已经令我头疼不已，怎么还能忍受再写一次呢？可是，我需要一个渠道把这些杂念疏导出去，重新给自己一方净土，那么就画一条漫画吧。我在这条漫画里尽可能剥离所有具体情景，用花朵、大便、蛋糕之类的符号，代表好事、坏事或某种诱惑，画成现在这种像寓言一样的漫画。

　　有时候我是在开导自己。小反走着路，正当他对于当天的顺利感到不可思议时，摔了一个狗吃屎，他说“这样才像人生”。有时是在讽刺自己，比如，“小反”慌不择路地冲上一辆开往地狱的列车。有时候只是平静地感受着生活的荒诞，比如，小反坐着秋千，摆着摆着，他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荡秋千，然后便走了。也有的时候是鼓励自己，面对困难，与其狼狈逃避，不如迎难而上吧，要死一起死啊！

　　这些画对我自己的精神状态有很大的帮助。一离开学校，我立刻就开始上班了。作学生的时候，我是那种最主流的学霸，而我工作的公司却很像一个“社会弃儿收容所”，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与主流路线分道扬镳。好学生的枷锁以某种身体记忆的方式依旧套着我，而全新的叛逆环境又给了我另一个愤世嫉俗枷锁。与此同时，作为一名公司员工，也要遵循一些基本规范。所以我一直感觉自己处在一种叠加的边缘状态，小心翼翼地一边遮掩某种角色，一边扮演某种角色。这像马戏团的训练一样，给我留下了许多不自然的痕迹。辞职之际，我是一个表面看起来正常，但充满了心理问题的人，它们有时很细小，难以识别。《相反的人》由于其时间跨度，无意间成为了一个症状簿。靠着这些漫画，在每一次在感到别扭时分析自己，它帮我识别出来了许多症状。包括：

　　与世界为敌；瞧不起别人；害怕别人瞧不起自己；没有道理地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没有道理地认为自己是一个蠢货；一会儿认为自己是天才一会儿认为自己是蠢货；认为可以有计划地对自我进行捏造和塑形；想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试图用宏大的抽象意义碾轧现实中可贵的成就感；试探自己的尊严底线；以情感操控别人的方式寻求关注；躲避具体生活；剥夺身体的动力；迷信命运；犬儒主义；自我厌恶；以追求高洁之名玷污自己……

　　试想，要用文字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可能会过于沉重，当时的我会被压垮。而且，文字书写的难度很高，许多事无法即刻形成逻辑清晰的文字。但某种微妙的情景，完全可以用画面捕捉下来，像一张内心照片，日后再去观看。当时我并未这么想，我只是出于不要过度为难自己的想法，画了一些笑话。反正已经哭过了，不如再笑一笑。

　　识别出自己的问题以后，我意识到应该先纠正自己。然后，像任何一个健康的身体一样，你自然渴望呼吸，走动，奔跑，蹦跳，使劲儿地甩一甩胳膊，在从胸腔里发出嘹亮的声音（有点夸张了，并没做过最后这件事）。这时候，我觉得我和世界的关系改变了。

　　回想辞职时，我为什么想当创作者呢？因为我在经历存在危机。在工作中得不到意义感，在世俗社会的标准之下又绝对不成功。一种方式是回到社会体系中，努力适应并融入；另一种方式是逃避与远离世俗社会的一切价值，像一个幽灵，以批判的姿态从土地上方飞过，再用一些不可预测的神奇的方式解决吃饭问题。我以为我要走第二条路。两年以后，我才明白，我走的是第一条路。写到这里，我自己都大吃一惊，而怀着朋克的心情买了《相反的人》的朋友，读到这里可能都想退货了。我并不是说，我回到了且鼓励大家回到规规矩矩的上班生活，而是说，我重新理解了我的生存危机，在无法相信任何价值的虚无主义废墟里，找到了新的支柱。这个时候，无论是继续做创作者，还是回去上班，似乎都不像原来那么困难了。一个人一旦在外界的规则之内，架起来自己的规则，前者就没有那么具有压迫性了。

　　所以，回看《相反的人》的时候，我重新整理了画稿，给了它们一个从不假思索地活着，到经历危机、重新思考再变得乐观的线索。我觉得这是一个理想的旅程，但并不一定是阅读本书的目的。我希望大家仍然把它当成漫画看。怎么说呢，直接吃营养素虽然有效率，但还是吃饭更让人开心啊。

　　字数3043，转自奇遇时刻，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7188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