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时刻——《人虎》

书呆熊

　　在一个暴雨过后微风轻拂的傍晚，小镇居民们听说了这件骇人的奇闻：年轻的马吉欧咬穿了安沃尔·萨达特老头的喉管，杀死了他。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三十年前。马吉欧的父亲，三十岁的科马尔·本·赛尤布娶了十六岁的努拉伊妮。他们订亲时努拉伊妮才十二岁，那天也是两个人第一次认识。尽管这桩亲事完全由双方的父亲决定，但科马尔与努拉伊妮之间的确萌生过近似爱情的情感。

　　然而，科马尔在乎自己的面子，在乎得不到的财富，却从没有对妻子付出过真心。或者说，他不知道如何付出真心，只能借助愤怒和暴力掩饰自己爱无能的狼狈：

　　但这个女人是我的，他想。娶了她以后她就是我的了，她是注定要给我的。如果我想要她时她不从，我就有权利发怒。

　　马吉欧的母亲努拉伊妮年轻时是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她十二岁时情窦初开，和村子里每个同龄的女孩子一起尽快做完手中的家务，在十点前赶到村公所里等待订婚对象的信。其他姑娘每隔一星期、一个月就可以收到对方的来信，努拉伊妮却什么都没有。婚后，她发现自己只是丈夫发泄欲望和暴力的对象。一家四口在贫困中艰难度日，努拉伊妮的痛苦无人可以倾诉，最终只能向厨房的锅碗瓢盆喃喃自语，家人都以为她发了疯。

　　马吉欧身体里的老虎在被父亲鞭打、被母亲忽视的成长环境中孕育出来。那老虎是一只雌虎，像天鹅一样白。担忧身体里的老虎咬断父亲的喉咙，马吉欧随着马戏团离开了熟悉的村庄，直到科马尔因病去世才返回。

　　科马尔死前，压垮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小妹妹玛丽安的死亡。科马尔对怀着孕的努拉伊妮拳脚相加，导致了她的早产。玛丽安在出生后的第七天死去了，带走了努拉伊妮所有的欢乐。让马吉欧感到喜悦又痛苦的是，这个孱弱的小妹妹并非科马尔的血脉，而是努拉伊妮与拈花惹草的安沃尔·萨达特私通后怀上的孩子。

　　马吉欧与安沃尔·萨达特家的小女儿玛哈拉妮两情相悦。原本，玛哈拉妮的美貌和两个家庭的阶级差异已经让马吉欧望而却步，如今又添上丑闻一桩。在两人看电影的途中，玛哈拉妮对马吉欧进行了热烈的爱的告白，马吉欧心烦意乱之中，不小心对玛哈拉妮吐露了上一辈私通的真相。

　　受到打击的玛哈拉妮立刻离开了村子。转天，马吉欧赤手空拳地站在安沃尔·萨达特的院子里，想和他谈判，要安沃尔·萨达特娶他成了寡妇的母亲。当他发现安沃尔·萨达特和死去的父亲一样，只是觊觎努拉伊妮的肉体，心中并无爱意时，他对父亲无处发泄的仇恨转移到安沃尔·萨达特身上——白虎跳了出来。

　　“不是我杀的，”马吉欧平静地说，丝毫没有一点内疚感，“我身体里有一头老虎。”

　　正如“印尼的马尔克斯”这个美誉所示，作者的写作手法受到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马尔克斯很大影响。特别是描绘一桩“真相确凿无疑”的谋杀这一点，让人想起马尔克斯的经典中篇《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比起马尔克斯作品中的宿命感，《人虎》中则洋溢着一种青春期少年的困惑、代际间的互不理解，以及看不到出路的迷茫。

　　在马尔克斯的仰慕者中，埃卡·古尼阿弯在写作风格上的完成度相当高。老虎是暴力，但也不仅仅是暴力。马吉欧的妹妹玛梅对那只老虎的评价是：

　　雌虎不是她的敌人，也不会伤害她，也许它是在那儿保护他们所有人。

　　按照马吉欧自己的解释，那老虎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祖父传给他的与他们族群的祖先代代相伴的老虎。埃卡·古尼阿弯从印尼的古老传说中寻觅到的这只老虎，是与他若即若离的“充满迷信色彩的本土信仰”的一部分。传说故事中本是雄虎，他笔下的老虎却是雌虎，如同天鹅一样白，仿佛弱者的守护神一般纯真无邪。

　　暴力可以用来伤害，也可以用来守护。马吉欧在成年后渐渐意识到，随着自己渐渐年富力强，父亲也在逐渐老去。科马尔之所以开始对他的反抗视而不见，之所以会对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不是因为诚心悔罪，而是因为使用暴力的特权正在离自己而去。年华流逝，曾经不被他重视的人与人的关系成为他唯一的救赎之路。反之，获得了支配力量的马吉欧变得可以保护母亲和妹妹，同时也有了杀死父亲的力量。

　　世界上不能被暴力支配的东西多如繁星，比如说爱，比如说财富和阶级。科马尔可以在家里作威作福，在家庭之外却只能做一个劳苦奔波的剃头匠。或许，正因为他无法支配外部世界，才会试图用暴力支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但他的支配显然没有成功。即便他在弥留之际想要挽回和家人的关系，四分五裂的心也已经无法修补。科马尔下葬的时候极其凄凉，没有人为他哀悼，连埋葬棺材的大地都不愿接受他的尸体。

　　然而，这个以暴力始、以暴力终的结局让人不得不发问：无法控制内心暴力冲动的马吉欧，和他憎恨、蔑视、对抗的父亲又有什么分别？

　　对于残酷的命运，书中的角色做出了反抗的姿态，但他们所做的事情往往是随波逐流，放任自己被情欲、愤怒或是习俗操控，这抹去了他们本该拥有的反抗力量。剥开繁复华丽的语言风格，书中的人物总在原地空转，有时还会出现不能自圆其说的行为逻辑变化。

　　书中以一个完整的环形结构囊括了整个谋杀事件，但没有囊括其中的问题同样重要——比如归家的玛哈拉妮如何应对自己的心上人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比如努拉伊妮在死去的情人和犯罪的儿子之间将会选择哪一个，比如马吉欧要如何面对自己的罪孽，他是否下定决心驯服那只猛虎，是否决定由人而不是虎，来修复内心的创伤，面对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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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 萨卡半价鱼 评论 《人虎》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295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