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位华人女明星像她这样坦诚——读陈冲的《猫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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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是为了了解老上海生活才翻开的这本书。想着说女明星传记嘛，随便翻翻就可以了，没成想厚厚一本632页的书，从五一前到五一后，占满了我睡前、等候、小憩的所有闲暇。

　　这是一本情感浓度爆表的书，却又并非刻意煽情，而是基于家族变迁和岁月流逝自然而然奔涌出的情感之河。艺术家的情感太丰富，有时浓得发腻，但书中一封又一封完整引用的长信，衬得互联网时代的短讯息如同兑了水的鸡汤，寡淡无味。而写信之前还要打草稿的慎重，更是令人心头微颤的春风。

　　现代人自己放弃了这么一个可以不被打扰完整表达自己的方式

　　我对后半部分拍摄电影的故事兴趣索然，却屡屡被前半部分的家族往事所打动。

　　陈冲一家子个个都是人物，个个都有着独立桀骜的灵魂。从江苏溧阳和重庆永川，两大家族在上海汇拢，再流向美国，殷实的商业家族培养出知识分子，再孕育出陈冲和陈川（陈冲的哥哥，画家）两位艺术家，这是上个世纪才有的家族变迁故事。

　　1910年的家族老照片

　　这样的家庭在上世纪的上海当然不止一个，我自己就因缘际会认识一些，但他们大多零落在了世界各地，年纪大的已无力着笔，年纪轻的从未见过来时路。像陈冲这样和上上一辈共同生活过、经历过动荡年代、如今还有充足的体力、丰沛的情绪和曼妙的文笔支撑记录下这一切的人，已寥寥无几。

　　这就不得不佩服金宇澄的老辣，若非他一开始就慧眼识珠，看见陈冲背后的家族故事和才情，不懈地“串掇”陈冲“从提纲开始写”，我们如今也见不到这本好书。

　　这本书不完美，它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和视角，却也因此而成为它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我们不需要更多中规中矩的史书了。陈冲的初恋曾在信中对她说：我在书中看到有些外国演员所强调的“缺陷美”就是这个。这是他自己的，别人怎么也达不到，因为别人没有此“缺陷”。要让人感觉到只有你才有这样一种味道。在往后的几十年岁月中，陈冲将这一点践行得很彻底，不论电影或写作，她成功地抓住并培养出了自己的风格。

　　“我们越忠实地表达个人，作品就越具有普世性”

　　我最喜欢这本书的一点，是坦诚。

　　随便翻翻陈冲的百科页面，她家里上至（外）祖父母、下至女儿，都是有着自己百科页面的名人：父亲陈星荣是中国放射学专家、华山医院终身教授；母亲张安中是中国药理学奠基人张昌绍教授长女，自己也是神经药理学家、复旦大学教授，饶毅都是她的学生；哥哥陈川是知名画家，师从陈逸飞……加之她自己又身处万人瞩目的影视圈，这样一个家庭，干系甚广，按理说即便有很多故事，一般人也难以著书出版，唯恐一不小心落人口实。

　　非常喜欢陈冲的母亲张安中教授，她的人生见证了中国的跌宕起伏，可以单独出本书

　　或许是因为陈冲成年后大半生都在美国，思想较为开化，亦或许是她认为这唯一一次完整记录自己家族史的机会如若不坦诚还不如不写，总之，她在书中的坦诚度会令国内读者惊诧不已。

　　她不仅细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多段恋情，还记录了自己的初夜、遭遇的性骚扰、以及一些难以被界定的懵懂情爱，并非要借此哗众取宠，读她的文字你只觉得真诚，并回想起自己生命中也有过的那些难以被界定的情感和关系。这或许源于一位艺术家的“职业病”：将那些被世俗规定的条条框框全部拆解，释放出人类最原始的情感与本能。

　　她记录的家人往事，也触碰到了许多敏感边界。比如文革期间，姥姥如何隐藏财物；父亲对他们说“歌里面唱哪个地方是个好地方，就不能去那个地方”，并曾试图以工作名义移民多哥以逃离国内的政治运动（陈冲幽默评论：“幸好大使馆没有批准他的要求”），考虑到其父依旧在世，自我审查的思想大概会令许多人觉得这可能带来不太好的影响吧。但这些都是符合人性的举动，和他们为科学而献身的牺牲精神一体两面，组成了一个立体、大写的人。

　　陈冲的爷爷奶奶，长得就很“重庆”

　　最令我震惊的“坦诚”铺展在姥姥（外婆）身上。

　　陈冲的姥姥史伊凡，出生于江苏溧阳大家族，在“张昌绍教授夫人”这个身份之外，她本人还是一位社会学家、作家和编辑，拥有非常独立坚韧的人格。少时即三次登报与其父脱离父女关系，与吴健雄是好友，日常交往都是徐志摩、沈从文、丁玲等人。在陈冲母亲和姥姥吵架后口不择言的语句中，姥姥是一位“在她五岁时就把她抛下自己跑去英美留学”的狠心母亲。

　　而正是这样一位狠心的母亲，在抗日战争期间，为了把女儿从危机四伏的上海接到重庆大后方，一路在各个关口求人帮忙。没有人细想过她是如何历尽艰辛穿越日占区封锁线抵达重庆的，直到姥姥去世后，陈冲和母亲聊起此事，母亲犹豫了一下说：

　　她要陪他们睡觉。

　　姥姥的晚年平静而安详，云淡风轻得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像她这样一位出生富贵、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那一路上蒙受了何等的奇耻大辱，她从未与人倾诉过。亦或许，在她饱经风霜的人生中，借用某一些手段去实现自己正当的目的，并没有不堪，仅仅是无奈而已。

　　姥姥和她的两个女儿

　　这段故事让我潸然泪下，而后又思绪良多。一方面我认为，诚实的记录是世上最宝贵的内容，而另一方面，将心比心，如果我是姥姥，我会希望陈冲在自己身后将这段往事公之于众吗？如果我是陈冲，我能将自己的“家丑”外扬吗？

　　不，我都做不到。

　　继续追问自己：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样的事情是“家丑”？是否因为某些封建思想依旧束缚着我的头脑？一个女人，利用她仅有的身体，带领女儿逃离危险之地，为什么是“家丑”而不是“功勋”？如果“陪他们睡觉”的是一个男人，这件事还会具有这么强大的冲击力吗？

　　这样思考过后，我不再纠结，反而感谢陈冲的坦诚。战乱年代，有多少女性想方设法为自己和家人谋一条活路，贞洁、名誉在生命面前都不值一提。那么多的苦难和罪恶都被岁月之河冲刷干净了，总要留些印记给后人记得。

　　重庆圣光中学的同学给陈冲母亲写信时说：我觉得我们有责任把坎坷的人生记下来，不能让它被淡忘，也该把我们在全世界看到的美好事物和人物告诉大家。

　　真实苍劲的人生胜过任何华丽的文笔，但陈冲对于文字的调度无疑也是极好的。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又生性爱阅读，还带着艺术家不羁的灵魂，她的文字如河流般自然地从六七十年代的上海蜿蜒至重庆、北京、纽约、旧金山、意大利、澳洲……最终停留在加州那所被大雨侵袭的老房子里。而颠沛流离数十年后，她记得最清楚的地址依旧是上海平江路170弄10号，那个曾见证了四世同堂、人间悲欢的老屋。

　　这几年我开始变得多梦，梦中时常回到童年居住过的木头老房子里。我如同孤魂野鬼一般穿梭于堂前屋后，打量着每一个家具。那所房子早已毁损，父母去年在附近觅得一栋小楼购入后重新装修，打算在此避暑和养老。春节时全家在这栋房子里过年，我看着不远处老屋残存的身影，却并没有梦中回家的感觉。

　　陈冲在书里说，“人回不了家并不是因为距离，而是因为岁月，人回不了家就像他回不到母亲的腹中。在几十年流浪的日子里，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再也没见过一栋如它的黑瓦白墙房子。”

　　生命，从离开子宫的那一刻起，就无法再回头。我们所能做的，唯有去创造和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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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晴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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