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纸》：不读李沧东，不知韩国

鸿田

　　因为大学学韩语的缘故，李沧东、金基德、奉俊昊等几位著名韩国导演很早就像几座大山压在心上，他们的电影名字都耳熟能详，但是看过的没几部，有点像茅盾、老舍、朱自清之于我一样。

　　前年看了李沧东的《燃烧》，很喜欢里面诗一样的语言和画面，但是推荐给一个朋友，他却看不下去，觉得这部电影犯了文艺片的通病——过于矫情、语焉不详，而他喜欢金基德的风格，我却在看完《春夏秋冬又一春》后犯上了“恐金症”。最后我们只能在这个问题上暂时握手言和、搁置不提。

　　于是当看到李沧东的小说集《烧纸》译成中文后，我还是好奇地买来一读，前后用时1个星期。一开始读的时候不是很喜欢语言风格，故事内容也不符合我心仪的睡前读物标准，但是读完后劲挺大，和很多韩国电影一样，看的时候不让你舒服，但又正好打在你的七寸上，让你服气。

　　李沧东的语言驾驭感很强，很多语言精准直接，就像电影画面。印象最深刻的是《战利品》里，我在电话亭打电话热得要死，不断“把夹在屁股缝里的内裤扯出来”，让我深有同感。一些翻译会让我感觉韩语感过浓（主要是对话的翻译），但也的确是韩国人会说出的话。

　　读完全书，最喜欢的是《火与灰》和《一头有心事的骡子》。《火与灰》几条线交叉，主线是我要为夭折一周年的儿子祭悼却找不到江边抛撒骨灰的地方，同一天在野党召开“改宪”大会，街上硝烟弥漫，自焚的学生还未知死生。妻子因痛苦深陷宗教的安慰无法超脱，我只能独自寻找，儿子的非正常死亡和学生自杀交织在一起，让我痛苦地思考生命的意义，死亡并不能带来新生。而《一头有心事的骡子》意象很强烈，一边是一头在大街上肆意发情的骡子被车撞死，一边是骡子的主人大杞自从乡村来到城市谋生后命根子再也没硬过。骡子死后，大杞准备离开城市的前一夜，他却突然在一个妓女身上找回了久违的快感。但显然让他重新硬的不是那个妓女，也许是他终于认命的一种外在表现，也许是他因为失去骡子而得到的解脱或和自己的和解，骡子是一种不会繁衍后代却总要发情的生物，本来就和自然规律格格不入，而坚持拉着骡子的人，终于将骡子留在身后。

　　不过我最佩服的，是李沧东对最尴尬的场景赋予最直接肆无忌惮的描写，他深谙社死之道，却又用一种不合时宜的突兀感，给读者带去最强烈冲击。比如在开篇《为了大家的安全》里，一个乡下老太太在大巴上突然尿急却没法下车解手，当着一车人的面在过道上脱下裤子直接排泄，这种非常不可置信的行为会让你感觉尴尬，但是它又不得不发生，而这种发生更加直接地拷问读者内心：到底是什么让社会漠视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要求，才逼得这位老太太完全挑战了现代文明人的认知。你既无法同情这位老太太，但也没法为车上的人开脱，因为这辆载着各色人等的巴士，只能疾驰过不允许停下车的高速公路，不用去管车上有没有人想开小差。

　　我一直没怎么学好韩国的历史，对这些故事的隐喻有所感知但不能一语中的。而且读了才发现，原来赤色分子曾经对韩国的冲击那么强烈，不知道是不是在朝鲜战争之后。而他对于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下底层人民的描写让我更有代入感，能见于现在的中国。他无论在小说中还是电影里对底层人的关怀都和《寄生虫》不太一样。《寄生虫》是用很密集的细节去刻画贫富对比，一个点一个点踩得很扎实，用完美的结构渲染出整体的压抑，但剧本过于工巧也会让人觉得匠气过浓，但李沧东的贫富对比更多是通过意象，更写意一些。而且这些底层人并不是彻底压抑、成为富人的附庸，他们有诗、有舞、有一些不灭的东西。

　　最后的附录非常值得一读，作者应该是一位非常了解李沧东的文学评论家吧。本来我对《舞》是没什么好感的，一个抠门抠到出去旅游都一定要坐乡间大巴、住农民的旧仓库（不是为了体验生活）的妻子，却在丈夫眼中，却会在家里偷偷跳舞。经他一解读，妻子那“对钱近乎偏执的敏感”符合工业化社会原理的一端——没有钱，但是另一端是融入工业社会生活，享受欲望，而“她的生活仅仅偏向一侧的原理，却彻底压抑着支撑这个原理的基础——享受欲望的原理”。

　　在我的理解中，她省钱并不是为了享受生活（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延迟满足，为了大宗消费），而一个人偷偷怪异地扭着身体舞蹈，成为消解欲望、排遣空虚的方式。而背后更根本的问题是，消费社会带给人的一种赚钱-满足需求的模式，却因为施与人们强大的压迫感，而让一些人失衡了，没有办法遵从那根指挥棒整齐划一地舞蹈，她的偏执看起来是病态脱群的，却也不失却自己的一种精神。

　　本书收录的小说书写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最晚写于1987年，而李沧东从1997年就开始拍电影了，不知道中间10年他经历了什么，有没有继续创作小说。准备再去看看他的电影，再来评价电影和小说的不同吧。

　　总字数：1683
　　作者：No Surpris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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