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那么远，恨那么近——《血与蜜之地》

今天吃肠粉

　　最近一次狂喜，还是周四课堂上的地理小测。美国教授命令我们收起手机，将欧盟各国的首都与国家匹配，并在地图上寻找其地理位置。好在平日里没少玩P社的地图填色游戏，对于欧陆风物略知一二，在队友的通力合作下，我组第一个完成小测。课后，拿到奖品u盘，陶醉于“geography nerd”美誉中的我，在考试地图上发现了一点端倪：怎么这巴尔干半岛并不全是欧盟国家？被克罗地亚“蟹钳”夹住的这个国家，内部怎么还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国界？

　　于是我翻开《血与蜜之地》，目光游历这“粗糙、有机、包含大量细菌的”巴尔干。

　　一、民族主义，对细微区别的自恋

　　民族主义是一直回旋于书中的主题。对于巴尔干来说，民族不是一夜之间产生的——奥斯曼治下的半岛，只有宗教区别而无族裔区别。

　　人类对于拥有血缘关系的小社群容易产生归属感，但要让人类对数以千万计的陌生人产生同胞之情，则需要社会建设的巨大努力。

　　于是，南斯拉夫民族在普林西普的枪声中诞生了，在《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等若干优秀文艺作品中诞生了，在游击队员的歌声中诞生了。铁托，一代天骄，以强硬的姿态将南斯拉夫诸国拧成一股绳。这位“钢铁英雄”高呼“不结盟”的口号，坚守南斯拉夫自身的主体性，连中国的历史教科书也对其褒奖有加。

　　然而，统一的南斯拉夫在铁托逝世后便日薄西山，接连不断的内战中，另一种民族叙事被摆上台面。在克罗地亚，“当南斯拉夫尚为一体时，弘扬克罗地亚独立和荣光的雕像往往被视为不合时宜，于是被雪藏在历史的角落里；而当克罗地亚寻求独立时，它又被请出，掸掉尘土，再次昂首成为克罗地亚民族的骄傲与象征。”在塞尔维亚，“随着共产主义信仰的瓦解，民族主义为塞尔维亚人提供了一种寻找身份认同和内聚力的新途径，而当幸存的塞尔维亚政治精英开始利用民族主义来争夺权力，原本的种族差异就被扭曲为深仇大恨。”在我看来，平等是人民朴素的情感追求。当南斯拉夫被扫入历史的故纸堆，一种横向平等的尝试宣告失败，巴尔干人民从欧洲进口新的意识形态，在纵向维度寻求平等、寻求解脱——那就是宣扬“巴依老爷和我说着一样的语言、有着相同的风俗”的民族主义。

　　有趣的是，塞族、克族、穆斯林族本无不同。书中提到：就连“吸烟有害健康”这一句话，但除了克罗地亚语使用拉丁字母外，克罗地亚语、塞尔维亚语和波斯尼亚语在拼写上没有什么不同。刘子超也坦言，波什尼亚克族、克罗地亚族和塞尔维亚族之间的区别是如此之小——他们讲同一种语言，有相似的容貌，享受相同的美食——以至于一些研究南斯拉夫内战的学者不得不引用弗洛伊德的“对细微区别的自恋”来解释他们各自的民族主义。夸大与曲解，让族群间的分歧愈演愈烈，先是剑拔弩张，而后战火连绵。南斯拉夫解体后，这一固定剧目在诸国间轮番上演。开头提到的“隐隐约约的国界”，便是波黑内部两大政治实体（穆克联邦与塞族共和国）通过战争确定的边界。

　　二、游荡在两个罗马之间

　　“巴士始终行驶在山路上，直到跨过德里纳河，进入塞尔维亚境内才变成平坦的黑土地。”395年，德里纳河成为东西罗马的界河。巴尔干，是两个罗马之间的边缘地带，边民在荒凉的山岗上渴慕着远方。名刺客普林西普的朋友伊沃·安德里奇说：

　　穆斯林望着伊斯坦布尔，塞尔维亚人望着莫斯科，而克罗地亚人望着梵蒂冈。他们的爱寄托在远方，而他们的恨却横亘在眼前。爱那么远，恨却那么近。

　　书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克罗地亚两位艺术家（曾是恋人）的上发条的小兔子——先回家的人让毛茸茸的小家伙守在门口，欢迎后回家的人。分手后，曾经的信物由谁来保管？两人于是建立了分手博物馆，用以储存世界上任何曾包含爱意的物品。其实由两方任何一方保管都是不对的，曾经再鲜活的物品，也只是死的关系的孳息。停留在两方任何一方手里都是沉寂的，交由观众解读、哭泣，才有复活的呼吸。

　　刘子超的游记总是极具代入感。区别于其他游记视觉为主的叙事方法，听觉、嗅觉和味觉的加入增加了文章的层次，让阅读也有了前调、中调、后调。在斯洛文尼亚，他写到“耳边是地下世界的风声，空气中有淡淡的矿物味”。在克罗地亚的斯普利特，电视里播放的“Stayin' Alive”让人仿佛回到迪斯科年代。而在科索沃，《阿佩乔尼奏鸣曲》与暖气充盈着小公寓，西红柿丁出汁，意大利面汤汁浓稠，雪花如慢镜头一般覆盖屋顶。这种阅读体验，让我短暂地脱离现实生活，“就像灵魂片刻挣脱肉身，如一片羽毛飞向宇宙。”

　　作者的旅行哲学让我叹服——与其躲在窗子后面、走马观花地打卡，不如开始交谈、与当地建立联系——哪怕笨拙点。卢布尔雅那的诗人聚会上，他略显尴尬地介绍充满东方禅机的诗作。在黑山，借美国女人之口说出：我觉得只有和当地人交朋友才是真正的旅行。与约瓦娜相会在意式餐厅，在谈话中，不经意地向世界发出宣言：“我先记录下自己走过的路和途中邂逅的人——这就像书写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只有把它们写下来，我才能与它们建立起持久的联系。无论将来相隔多远，它们都会永远在我心里。”

　　爱那么远，恨那么近。巴尔干至少也有爱，也有甜蜜，正如作者在书中解谜般公布书名的来历——在土耳其语中，“bal”这个词代表“蜜”，“kan”这个词代表“血”。这两个词组合成“Balkan”（巴尔干），共同构成“血与蜜”的寓意。书名是否暗示了一种老套的欲扬先抑写法，即——阅读之前看到“血”，阅读之后领悟“蜜”？不然，刘子超在本书中并未歌颂任何“某种世界的纯粹性与崇高的不可置疑性”，也并未给出可以寄托心灵的确切答案。他在别处看见自己，并不声张，只留下一个苍茫的问号——

　　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我们何处为家？

　　字数1946，转自雪团团团团团团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264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