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纪事》：致女飞行家

幽赞

　　萨拉马戈在国内最知名的两部小说应当是《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梁文道在很多节目比如《看理想》都介绍过这几本书，詹青云也在B站的一些节目里多次提及。我买书的选择一直比较狭隘，多数信息是由老朋友推荐、读书会、知名文学奖项或者豆瓣评分来获取的，不太成体系，对于萨拉马戈的了解也源自于梁文道的《一千零一夜》，先是读了《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前者是黑色的封面，后者则是白色封皮，形成鲜明的对比，后来再读《修道院纪事》。初读萨拉马戈的小说，第一印象肯定是阅读障碍，通篇只有逗号和句号，对话难以分辨，以及人物没有名字而是由代号表示，司法部长、内政部长、督察、第一个失明者的妻子、系着有白色斑点的蓝色领带的男子等等，的确给阅读带来了一些困难。萨拉马戈的书读起来拗口，但是读完往往大为震撼，其巧妙地将纪实、荒诞和讽刺的写作手法杂糅在一起，那些脑洞大开的故事给读者留下了关于社会和人性的思考。

　　回到《修道院纪事》，这本书是18世纪葡萄牙王国的历史缩影，讲的是一个颇具魔幻现实主义的故事，简单介绍的话可以认为其主要讲述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核心是专制，由于国王与王后始终没有子嗣，唐·若昂五世向安东尼修士承诺，只要在他的祈祷下，往后能够诞下子嗣，将在马夫拉建造一座方济各会修道院。后来王后怀孕并生下一位公主，国王为了兑现承诺，于是下令开启了这个浩浩大大的修道院建造工程。为了建造这座修道院，几乎是举全国之力，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这个伟岸的工程从建造伊始，表示的是普通人在王权和神权控制下的禁锢和苦难；第二个故事主旨是自由与爱，巴尔塔萨（一个在战争中丧失左臂的男人）、布里蒙达（女巫的女儿，母亲被判为异教徒被处死）和洛伦索神父建造飞行器，布里蒙达通过收集人的意志作为动力，最终飞行器飞上了天空。然而大鸟坠落在一片树林，洛伦索神父随之消失，后来发现死于西班牙。巴尔塔萨后来也意外消失了，布里蒙达走遍了葡萄牙寻找他，最终在两人相识的广场，巴尔塔萨被判为异教徒而活活烧死。

　　读这本书的大半时间我都是处于游离的状态，在不同章节前后跳跃，很多小人物的悲惨故事被戏谑着一笔带过。比如工人在修道院的高处工作时不幸摔下，不但无人救治，甚至他的死亡也被当作正常的事故，迅速被遗忘；比如几名工匠不幸丧生时，他们的尸体被简单埋葬，连一块墓碑都没有；比如那些在广场上被火刑处刑的“异教徒”；比如在搬运巨石时想念妻子走了神，最终被巨石碾压成一团浆的弗朗西斯科。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故事，他们的生命在庞大的工程面前微不足道。某一天，国王突然心血来潮决定扩建大教堂，由原来容纳80名修士扩大到300名，王的这一条命令下便是由无数个小人物堆砌，个体命运在国家机器面前只是没有血色的工具，就像是萨拉马戈描绘的几百名苦力和几百头牛共同拉运一块巨石的画面。

　　书中有几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其一是作为女巫的女儿，布里蒙达具有超越现实的洞察力，她的超常视力能够看到皮囊之下的东西，她觉得人体像虫子、像肿瘤一样丑陋。于是布里蒙达总是闭着眼睛吃饭以消除超常视力，才能做到普通人视而不见；其二是人多是不自知的，国王象征着国家机器的最高王权，他可以动用国家机器建立庞大的修道院工程，但是他的力量仍然有限。比如他的烦恼是王后无子嗣，然而从修士许诺，到王后诞下子嗣究竟过了几个月，他却没有在意过；其三是在国王向安东尼修士许诺后，王后诞下一女，国王应允建立修道院。然而这位公主却没有去过这一座因她而建立的修道院，甚至国王自己也无法亲眼目睹修道院建成，而是在未完工时草草举行了祝圣礼。最讽刺的是，当出嫁外国的公主第一次知道修道院是因她而建时，她已永远无缘看一眼这天上的荣光和地上的权威的象征之物。

　　整本书我最喜欢小说的最后一章 女飞行家，颇有传奇感，在阅读这一章时甚至比读到大鸟第一次飞上天空更加震撼。这一段我无法用任何自己的话来总结，只能把原文分享出来，才能让大家感同身受。原文这么写，“在巴尔塔萨消失以后，布里蒙达寻找了九年。开始的时候她数着季节，后来季节就丧失意义了。最初她计算每天走了多少里格，四，五，有时有六里格，但很快她就弄混了数字，不久以后，空间和时间都丧失了意义，衡量一切的尺度变成了上午，下午，雨天，晴天，冰雹，浓雾，薄霭，好走的路，难走的路，上坡，下坡、平原，山地，海湾，河岸，数以千计的脸，难以计数的脸，比当年汇聚在马夫拉的人多出许多倍，见了女人她就询问，见了男人就看能不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答案，她既不看很年轻的也不看看很老的，只看四十五岁左右的人，自从容托山一别，他升上天空时正是这个岁数，要想知道他现在的年龄，只要每年加上一岁，每月加上一道皱纹，每天加上一根白发就行了。多少次，布里蒙达想象着，她坐在一个村子的广场上行乞，一个男人走过来，既不给钱也不给面包，而是伸出他胳膊上的铁钩，而她把手伸进旅行背袋，掏出一个出自同一铸造炉的长钉，这是她坚韧不拔的见证，是她的防身武器，布里蒙达，我总算找到你了；巴尔塔萨，我总算找到你了；这么些年你都在哪儿过的，都遇到了些什么困难和不幸呀；你先告诉我你的情况吧，失踪的人是你呀；好，我说；两个人就这样说起来，一直说到时间的尽头。布里蒙达走了几千里格的路，几乎一直赤着脚。她的脚板变硬变厚，像是生了一层软木。她的双脚丈量了整个葡萄牙，有几次还越过了与西班牙的边界，因为在地上并没有一条可见的线将这边和那边分开，只是听到人们说的是另一种语言时，她便转身往后走。在两年的时间里，她沿大洋边缘的海滩和陡壁走到了国境线，然后又开始搜寻其他地方，寻找其他的道路，一边走一边打听，结果发现她出生的这个国家太小了，我曾来过这里，我曾路过这里，还遇到了之前见过的脸庞；你不记得我了吗，人们都叫我女飞行家啊；啊，当然记得，怎么样，找到你要找的男人了吗；你是说我的男人；是的；没有找到；唉，可怜的女人；我路过这里以后他没有来过这里吗；没有，没有来过，我在这一带也没有听谁说见过他；好吧，我走了，再见；一路平安；只要能找到他。 找到了。”这一段读起来很奇妙，也很有史诗感，即使不愿看完整本书，也建议一定要将女飞行家这一章读完。

　　在故事最初相遇的广场上，圣多明我教堂前聚集着一大群人，火把闪闪，黑烟滚滚，篝火熊熊。上一次布里蒙达亲眼看到母亲被处以火刑，而这一次布里蒙达赶到时，被处刑的十一人已经难以分辨，但是最远处还在燃烧的那个男人，他没有左手，这就是她的巴尔塔萨。这是布里蒙达第一次使用超常视力看向巴尔塔萨，也是最后一次，一团密云脱离了巴尔塔萨的肉体，飞向她。

　　又一个小人物的故事落幕了，而马夫拉修道院会像王的所有许诺一样，永远不会建成。

    字数：2691
    原作者：安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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