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与众不同”——《恶女的告白》

今天吃肠粉

　　非常喜欢，看完后立刻爬起来写了这篇书评，语言混乱，思路不清，全是剧透，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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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不少人都同我有过相同的经历，当看完《绝叫》大受震撼后，去搜索作者信息，发现作者居然是一个男性，随后受到更大的震撼。从《绝叫》起，叶真中显对女性困苦描述的疼痛与刻骨就叫人见之难忘，而看过《Blue》与《死亡护理师》，会发现实际上他所擅长的绝不仅是描写女性困苦，而是着眼于整个中下层群体，《Blue》中的非法移民，《死亡护理师》中养老院护工。而无论他笔下的人物身处什么处境，具有何种身份，其身上都蕴含着一股触底后巨大愤怒而掀起的反抗，这正是他的作品的力量来源。

　　《恶女的告白》则是这种源自被压迫者愤怒的大声的呐喊。

　　实际上我是不愿意用这个中文译名来称呼这本书的。

　　《ロング・アフタヌーン》即“long afternoon”，是书中角色中林多惠（志村多惠）所写就的私小说的标题，指说主妇一个人呆在没有丈夫子女的家里漫长午后。多惠曾在这样的一个午后准备自杀，但她最终被自己的幻想所救，重新振作，挑战写作，最终迎来属于自己的自由。在私小说中，“我”利用安眠药杀死了自己无可救药的丈夫与儿子。但在现实中，多惠究竟下手与否，作者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编者自可以有所判断，但直接将“恶女”之名冠上标题真的合适吗？甚至还在短评中打出了“9月12日杀戮时刻”这样的宣传语。仅从商业的角度出发，像这样往爽文方向的塑造是无可厚非的。但还是不免觉得可惜，因为这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复仇爽文。

　　发泄完不满，说回作品本身。相比起《绝叫》，本书的悬疑感更弱，即便插叙倒序双线并行，说到底也只是用了诡叙这一种手法而已，因此比起推理，在我心中，它更是一部女性觉醒小说。书中提到的五位主要角色：葛城梨帆、中林多惠、风宫华子、牧岛晴佳、柴崎亚里砂，她们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女人，都过上了自己书写的，自己决定的人生。

　　本书的女主角葛城梨帆，一名离过婚、患有过呼吸、制作出过大热门作品救整个公司于危难、但依旧因为曾打胎的负罪感和空虚感，差一点就在元旦前了结自己的三十代现任编辑。她在工作上的敏锐、责任心和共情力已经堪称与众不同，但更加不一般的，是作者所描述的她对生育的态度——当发现意外怀孕后，她几乎妥协于一种顺势而为的、触手可及的幸福，她渴望孩子的丈夫、父母都会得到满足，而她似乎也并没有那么抵触，这种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就要认同了，直到她再次问自己：“这是我想要的吗？”

　　不必把偶然和失败说成是命运，也不必被正确性强迫着做出选择，而是要凭自己的意志来行动。正因为养育生命和爱是正确的，做选择时才必须遵从自己的愿望。梨帆不想随波逐流地做出选择。

　　梨帆把孩子打掉了。即便为此用上非法的手段成为隐匿的罪犯，即便从此婚姻破裂，被前夫也被自己戳脊梁骨说“杀人犯”，即便换上过呼吸，但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职业上也如此。梨帆凭借自己敏锐地直觉令风宫华子成为畅销书作家，为自己搏得日后能够出版自己真正想出版的小说的权利，也能在察觉到风宫的失控后选择按下休止符。她在收到多惠的原稿，并选择相信她笔下所写故事的前提下提出愿意成为“共犯”，不怪多惠说她与众不同，她的确如此与众不同。即便有所失败，对自己不甚满意，差点放弃人生，但每一次，她做出的都是基于自己的选择。

　　风宫华子，写小说不卖座但写辛辣随笔集一炮而红的中年女作家，精神不太稳定，有过自残史，最新两部作品越发偏激低俗，甚至与嘴臭的网络右翼分子为伍，最近想要和那群人切割，但多少有点骑虎难下了。

　　但她是有才华的，否则决不能在已经失去关注度后靠随笔重新翻红，同时也具有作家必备的敏锐脆弱与矜持。她与梨帆交心，也察觉到梨帆对她的疏远，想要停下，想要重新开始，写出真正令自己满意的作品。

　　风宫恐怕是五位女角色中形象最偏负面的一个，她嘴臭、负能量满满、神经质、狂妄、得意忘形，作者也借助她的形象表达了自己对互联网右翼团体的鄙夷态度。可与此同时她与梨帆的感情又如此真挚。作者并没有花太大篇幅描写的那“最棒的一夜”，只是几行字而已，也真叫人读得动容。她对梨帆自不用说，又是伯乐，又是救命稻草。明明是能够对着别人直白输出所有负面情绪的人，却将已经察觉到梨帆对自己不耐烦后的不安藏在了心里。而梨帆看似对她的反复无常和负能量满满已经疲倦，但若非有真情意，怎么会看她的状态而感到自责，又怎么会许下约定，再来一个“最棒的夜晚”。

　　这是近几年的老生常谈了，女性友谊的被污名化，“闺蜜”一词词义的转变等等。但为了对抗这股潮流，近来又流行起一种非常扁平的，所谓的“香香软软甜甜”没有任何厚度和重量的纯正面的女性情谊，似乎女人与女人之间只能有正面的感情，不能掺杂一点负面的情绪。而风宫与梨帆间利益交缠，情意深重又不免掺杂疲倦嫌弃和麻烦的情谊更加贴近成年人的现实生活。

　　牧岛晴佳与柴崎亚里砂是两缕并未亲自出现的影子，她们只出现在梨帆和多惠的描述里，以优秀的、完美的、胜利者的姿态，将二位主角衬出得自惭形秽。但我想这或许正是女人间情谊的奇妙之处，我们对优秀的女人总是嫉妒仰慕与亲切并存，我一边恨她、鄙夷她，一边爱她、敬重她。

　　我想成为她。

　　梨帆：牧岛这个人，被梨帆当作‘我想成为的人’而无限憧憬的女人，甚至连梨帆接受不了的生育都接受了。不，也许对她来说，都不曾有过“接受”的意识吧。她一定是主动希望的，并把它当成了创作的动力。

　　多惠：亚里砂本身就文体兼优，受尽众人关注，大学也是轻松考取，后来在一流贸易公司工作，现在还达成了独立的目标。有什么梦想或目标就去实现，这才是她眼中的人生，所以她的想法也无可厚非。

　　但我却不同。我根本不想成为什么小说家。

　　我很喜欢用力拉着我，让我的世界变得宽广的亚里砂。

　　另一方面，我又很讨厌擅自把世界拓宽到令我抗拒地步的亚里砂。

　　而旁人终究是旁人，自己永远也不会成为旁人。在得知了亚里砂的死亡后，多惠忍不住想要为她编织出之后的人生，最终竟这样一步一步走出了自身的困境，靠自己生生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梨帆则从多惠寄来的手稿中获得力量，下定决心，再一次做出属于自身的选择。

　　梨帆：佩服不已。但还不仅如此。和初次阅读时一样，大受冲击也觉得很不甘心，还有一种凄惨的感觉。即使头脑里明白没必要这么想，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也许已经无药可救了。

　　所以至少把它当燃料来用吧。接受这一切，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那里还残留着些微的余热:

　　《银船载你前行》是以这一行收尾的。这份“余热”就是奋力生存的一切生灵所共有的“韧劲”的象征。梨帆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我身上也有这份余热。牧岛小姐，与你做出正相反选择的我身上也有。”

　　多慧：接着她才意识到，两人之间即便经历漫长的时间，仍然有着剪不断的联系。两人曾经是挚友。尽管只是短短几年，但曾有过密切的心灵交会。过往的记忆、表情、语调、视线等，都成为她看透挚友真心的依据。

　　亚里砂叫住了那个朋友。

　　为了再一次与她成为挚友。

　　为了打破包覆她的厚茧，为了让她的世界更加宽广，亚里砂伸出了援手——我沉溺于亚里砂的这个故事中。

　　所以亚里砂出现了。我编造的故事中，由我自己创造出的亚里砂，在一步步引导着我。

　　她们将这份自惭形秽消化成血肉，为自己所用，最终认同了自己，创造出了自由。

　　本书的另一位主角，中林多惠。

　　初登场时，她还被叫做志村多惠，带着一部内容惊世骇俗的短篇小说而来，在开篇给了读者们一个狠狠的下马威。在阅读《养狗》的过程中，我屡次犹疑“这真的能出版吗，别再给男读者看见举报了吧！”读到最后发现是一出剧中剧后竟然松了一口气，毕竟它这么仇恨，这么愤怒，只是短短几页就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正是多惠在文学上天才的体现。

　　最初我以为她只是那种最老生常谈的可怜主妇，不幸福的婚姻，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冷漠的儿子和病重并全靠她照顾的婆婆。这样的生活固然悲苦，但我们也已经在各种文艺作品中看过千百遍，当然还有同情，但多少也会对这种同情感到习惯。但叶真中显，或者说多惠写得太细致了——

　　丈夫泡过一轮澡的浴缸里漂浮着一小层污垢。我用桶将它舀走后再进去，但不想待太久。

　　——这种细致令生活的苦痛变成一张被脏水浸透的纸巾，它们一层一层盖在我的脸上，又恶心又窒息，想吐都吐不出来。

　　后随多惠私小说的展开，我们得知，她与丈夫的婚姻本就起于一场强奸，而她倾注了全部心血和爱意的儿子在成年后做出和父亲一样的事情，他迷奸数个女生，并摆出了那套经典的“都是她们勾引的我”的嘴脸。在利用金钱完成和解后，父子二人在饭桌上对受害女性进行一场又一场的羞辱和污蔑。

　　看着这样的丈夫和儿子，多惠决定去死。

　　幸而她随后在为亚里砂续写人生时拯救了自己。在私小说中，她杀死丈夫儿子，将他们埋进花园，埋在小西红柿下。在现实生活中，她的丈夫与儿子在同一场车祸中丧生，她重新拾起笔，写就一本有关自己的故事。

　　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是《源氏物语》，由女官紫式部于丧服后写就，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对于日本女性而言，写作是如此普遍，同人小说，手机小说，私小说，博客写手，主妇作家……在街上擦肩而过的女人，在人生的某一阶段，也许都曾出版过一本属于自己的小说。但写作的意义又如此重大，正如同多惠一样，许多女人，将它视作逃离生活的唯一出路。

　　因此，当本书的最后，梨帆终于与多惠见面，她说，我是为了让这本小说问世，让你成为小说家而来，请让我成为你的共犯。

　　在多惠的幻想中，亚里砂不停对她重复着少女时期对她做出的评价：“你真是与众不同”，与众不同。

　　一个脱离语境无法看出褒义或贬义的词，多惠也曾对这个词表达过不满，但依旧这么念念不忘，想必是这些年得到的评价中最合她心意的一个。

　　因此，回到开头，正如我所说，我并不认为这是一本“大女主爽文”——他缺乏爽文最基本的素质，在累计了大量的委屈和痛苦后，给大家来一个扬眉吐气高潮迭起的翻身仗——在多惠的小说中，谋杀以烧炭这样最为平淡无趣的方式进行了，篇幅又如此之小，完全承托不住先前多惠的苦痛。而现实中，多惠的丈夫与儿子真的是她杀的吗？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意外。我们所能看见的不过是如今站在梨帆面前的这位微胖的并不美丽的衰老的女人。她们真的能够成功合作吗？书可以出版吗？出版后可以畅销吗？这一切都还未可知。叶真中显本可以轻易令故事爽起来，但他把那些都绕过了，转而去写那些挣扎和挣脱的瞬间：梨帆夺回身体的掌控权摆脱过呼吸；多惠利用手机第一次发现世界的广大；梨帆确认自己并不想要意外怀孕的孩子；多惠最终承认自己对儿子厌恶，对丈夫憎恶，打碎伦理教化之下“爱”的枷锁……

　　这不是爽文大女主，这是由与众不同的女人们写就的故事。

　　字数3785，转自骤雨至，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181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