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原本无害，却如此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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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人小心翼翼把伤口藏好，不去想它，好好生活，好像它就不存在了。没有人愿意把伤口揭开，那是巨大的黑暗、是不尽的深渊，它能反噬人类、整个生活甚至社会。

　　韩国作家韩江却在她的小说《素食者》中把这道伤口揭开了，彻底的、冷峻的，用地狱般的火焰燃烧了黑暗森林。

　　《素食者》中包含三段故事，《素食者》、《胎记》、《树火》，每段视角不同，通过梦境、心理，有机地把一个女人和整个故事联系在一起。

　　《素食者》的开头从揭露一个婚姻的秘密开始，视角是女主人公英惠的丈夫。他说“妻子吃素以前，我并没有觉得她是一个特别的人。”从这句话开始，毒蛇已经吐出了信子。

　　男人选择与英惠结婚，不为别的，因为她的平凡是足以孕育他丑恶的土壤。英惠任劳任怨地胜任一个妻子的角色，在她做噩梦决定不吃肉的前一天早上，切了冷冻的肉，丈夫气急败坏地催促她“妈的，怎么这么磨蹭啊？”他完全把英惠当作一个保姆，每一声“妻子”叫出来的时候让人觉得妻子就是这么个东西。

　　他不能接受英惠不吃肉，更不能忍受她在公司的聚餐上不吃肉丢他的脸，为了让她吃肉，他联合英惠的家人一起粗暴地对待她。

　　他们不问她为什么不吃肉，只是让她接受吃肉的现实。

　　姐姐准备了英惠以前爱吃的肉食劝说她；参加过越战的父亲性情暴躁，打英惠到十八岁，为了让英惠吃肉又在餐桌上动了粗，逼迫她拿刀割腕；母亲说“瞧瞧你这副德行，你现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会把你吃掉！”

　　不愿意遵循社会准则，全世界的人就会把你吃掉。

　　没有人可以帮她。没有人可以救她。没有人可以让她呼吸。

　　到了《胎记》，丈夫和父亲的男权淡出了这个故事，丈夫在无法让英惠吃肉后迅速抛弃了她，毫无留恋地离了婚。

　　从英惠丈夫的视角来看，相比自己的妻子，他更欣赏能干、有女人味的大姨子。英惠的姐姐看似有着完满的家庭——经营化妆品店可以让丈夫安枕无忧地搞艺术、有个三岁上幼儿园的孩子，其实也是一个将人吞噬的黑洞。

　　同英惠的丈夫一样，姐夫不中意自己的贤妻，反而因为小姨子臀部的绿色胎记激起了自己隐蔽的欲望，打着艺术的旗号来让英惠当自己的模特。

　　一间私密的画室、一架摄像机成就了姐夫男性凝视的温床。美其名曰为了艺术，找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意图假戏真做，小伙子下意识的反应让人思考艺术和色情之间的距离，也让人思考这部小说在现实性和文学性之间的空间。

　　与姐夫的欲望不同，激起英惠情欲的不再是肉身，而是植物，是画在身上的花朵，身为素食者的她似乎更近一步，在这一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的植物性。姐夫利用这点，跨越了伦理的疆界。摄像机记录下的这一幕被自己的妻子、英惠的姐姐撞进眼里，成为她生活卷入漩涡的导火索。

　　《树火》的视角是姐姐，她把丈夫和英惠同时送入精神病院，只有不吃肉的英惠被当作真正的精神病人留在了医院里。一开始的英惠只是不吃肉，变得更植物化的她不再吃任何东西：“我不用再吃饭了，只要有阳光，我就能活下去。”英惠的抵抗让人想到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然而她本身的目的并不是反抗，是那些畸形、扭曲让她的行为看起来像是在反抗。

　　离开的丈夫、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妹妹，两个人曾发生的难以启齿的丑闻折磨着姐姐，让她铸造起的人生漂向下游。姐姐和妹妹有着同样的出身，小时候姐妹俩轮番被性情暴躁的父亲扇耳光，姐姐产生了保护妹妹的责任感，相比于妹妹的逆来顺受，姐姐身上更具备坚韧的性格，这让她必须独自一人承受生命里发生的一切，然而事实是撑过了独自闯荡讨生活日子的她，却承受不住这一切。

　　使她没有倒下，成为她唯一慰藉的是孩子。她对孩子说“没有爸爸，永远也没有，这个家只有你和妈妈。”联想起姐姐的人生，这句话别有深意。

　　姐姐是从更为现实的角度跌落的女人，和英惠一体两面，她用尽生命的力气挣扎过，却无奈挣扎也是徒劳。

　　再也无法忍受了。再也过不下去了。不想再过下去了。

　　看到这样的英惠，在某个瞬间，让人由同情转化为憎恶，像不解的姐姐一样埋怨英惠不管不顾做下的一切，正当心中产生怒火时，却发现英惠不正是自己吗？

　　姐姐最后也在精神上和妹妹达成和解，她理解了英惠“难道说今天英惠吐出的血，不是从她的内心喷涌而出的吗？”这两个女人，又同千千万万女人一样。

　　本以为《素食者》讲述的另一个《82年的金智英》的故事，金智英为了孩子放弃工作，在家人、社会中遭遇性别歧视，表面上看她是幸福的家庭主妇，而沉重的枷锁让她患上精神分裂症。正如有人说，金智英在男权社会拿到的已经是上上签了，没有多少家庭能做到像她的家庭那样，也没有多少丈夫能做到像她丈夫那样。

　　更多的人不是金智英，而是金英惠。

　　《素食者》粉碎得比《82年的金智英》更彻底，它所直面的黑暗更黑暗。

　　在这样的社会中，作者无意用一方来压倒另一方，男性也有男性的痛苦，借姐夫之口赐予他的解脱是“死掉该有多好。死掉该有多好。那就去死吧。死掉算了。”如果没有发生和英惠的事，他会像英惠的丈夫一样自我感觉良好，但畸形之下孕育的畸形，死亡不是解脱。

　　《素食者》曾击败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和大江健三郎的《我脑袋里的怪东西》、《水死》，成为亚洲首位布克国际文学奖获奖作品。之所以放到现在说，是怕读者对这本小说抱有太大的期待，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期待来的。

　　它不是一本让人愉悦的书，它让人感到不舒服，是那种凝望深渊的不舒服。

　　作者韩江在布克奖颁奖礼上说道：“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

　　读完这本书会发现它表述了这三个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女性在家庭中窒息的感觉扑面而来，渗透进每一个毛孔。

　　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英惠究竟是理智还是疯狂，在精神病院里照顾英惠的熙珠不是比正常人还充满人类的善意吗？

　　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理解上的错位感通过几个人不同的视角，看同一件事会产生不同的心理，它们巧妙、细腻地还原了一件事，即便是作者也有未讲述的东西，每个读者对此产生的理解也不同，梦境和隐喻更让这种理解充满了迷雾般的东西。

　　那些西方世界的人真能读懂这样一部作品么？

　　伊恩·麦克尤恩觉得这是本描写性与疯狂的杰作；荷兰杂志说读这本书的过程仿佛置身于充满了奇花异草的房间；美国小说家阿米莉亚·格雷说“翻开这本书那你就准备好被切成薄片，被涂上颜色，被拍打，被爱抚，被撕成碎片，被震惊，摇摇欲坠吧！”

　　对于他们来说，读这样一个故事就像是旁观者。

　　对于有的人来说，这就是她们正经历的事，是“你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会把你吃掉”的人生。

　　总字数：2373
　　作者：osc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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