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极端无小说——我读契诃夫短篇小说《打赌》

鸿田

　　周实先生写《刀俎》，历史上残酷刑法一一写来，刀口下鲜血淋漓，骨头断裂声，令人毛骨悚然。司汤达写《红与黑》，一个普通木匠的儿子改变自己生活地位的经历一一写来，笔尖下峰回路转，惊心动魄，令人扼腕感伤。莎士比亚写，施耐庵写，安东.契诃夫写......很多人写，直写得人生残破，生命断绝，地老天荒，灰飞烟灭。这些都是日常生活所不见，都是掩盖在时间和空间下的生活生命的潜流。

　　生活好比一张皮，光滑洁净，日常意识去习惯性地日日打磨这躯壳，香皂洗刷，施以脂纷。人们就会以为，也愿意看到生活如这样阳光普照，生命似这般月色清冽。小说如刀，在日光月辉所装饰的地面上，割裂沟壑与地缝，升起一缕缕青烟，在晨昏交接的当口，在意识将醒未醒的时候，形成平行于底面的浮动氤氲，展开了一片想象之薄雾而来的平台。这个平台上，上演的都是地面之下黑黢黢的真质：生命的脆弱与张狂，生活的怪诞与肮脏。犹如蒲松龄笔下的厉鬼，为了吸引早醒的人儿，变换一些狐仙的情色故事，背后带出的都是沉默无法开口的永诀的灰色人生。

　　用刀割裂开地表，热气窜出地壳，这是一种极端的方法。还有一种，是找到生活的溃烂出，除了赵树理一样作为宣传功利来展示，更有艺术化地如卫惠写她如何艳若桃花。颓废是把无意义的写得充满意义，里面的感受就是比宣传更深一层艺术。卫惠写了小市民追时逐尚，那样“前卫”的浮华趣味与生存，滟惊四坐，其实是调侃和玩弄了那些以装饰为正业的人，撕裂得雪白墙纸一样正宗的道德直喊生痛。假面道德就是要压平凸凹的反骨，为了祥和与宁静，斥之为床上尖叫的色情禁书。其实，尖叫并不一定是为了痛快，只是用一种另类的声音来捣乱平静，来撕伤宁馨的空气，来产生痛的印象和注意。

　　没有痛何来伤口，没有伤痛何来印象深刻，没有深刻哪有思想，没有思想不会有反思与感悟。小说就是出生活所不能、所不可、所不愿，把生活的一切——道德、政治与文化，还有常态与惯例——逼到极端，才能从枯燥中轧出油来。

　　安东.契诃夫一篇小说写《打赌》，银行家与人争论死刑与无期徒刑孰优孰劣。一位二十五岁的年轻律师，以十五年两百万打赌，这场疯狂的打赌居然执行了。小屋里的第一年，拒绝烟酒，不断传出钢琴和对书籍的索取，从轻松读物到复杂情节长篇小说，直到耸人听闻的短篇。第二年被监禁者只索取古典作品。第五年，什么也不干，只要求喝酒。后来不读书了，坐下来写东西，写完却又扯得粉碎。第六年学习语言、哲学和历史。最后屋子里的人用六种语言给银行家写信。到了第十年，除了《福音书》外什么也不看。之后，读起了神学书籍和宗教史。最后两年，无选择地读书，读了拜伦或莎士比亚，又忙于研究自然科学，化学书或医学手册，还有一部长篇和几篇哲学神学论文。年轻人真的自愿禁闭了十年，生活中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不仅小说中可能了，还在到期的前一夜他翻窗逃走了，为的是放弃这赢了的赌注。他留下一张纸条给银行家写道：

　　神明在上，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你，我轻视自由、生命和健康，以及你的书本里所赞美的世界上一切所谓美好的事物。......我将于规定时间的五小时前出去，从而违背契约，剥夺自己得到这笔钱的权利。

　　这又是读者愿望中不可能的事情，但小说撕开了光滑的皮肤，看到了黑黢黢的深处的闪闪烁烁的东西。正是如此极端的撕裂日常生活与习惯思维，生活的油才滴了那么可怜的一滴来润滑我们生锈的生命......

　　总字数：1206
　　作者：吹笛在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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