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刊号——《试刊号》

今天吃肠粉

　　埃科写了七部长篇小说：《玫瑰的名字》、《傅科摆》、《昨日之岛》、《波多里诺》、《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布拉格公墓》和《试刊号》。《试刊号》是其中出版的最后一本，应该也是读起来最轻快的一本。

　　小说有三条线，一是讲述被召集来编写《明日报》的一群“失败者”如何在社长西梅伊引导下编造新闻；一是讲述了阴谋论者布拉加多齐奥认为当年被击毙的墨索里尼是他的替身，而墨索里尼本人早已逃到阿根廷，为此他各种寻找证据，并且莫名奇妙被杀；还有一条线是爱情线，叙述者“我”——科洛纳，一个五十岁却一事无成的写者，和编辑部另外一个一事无成并且有轻微自闭症的年轻姑娘玛雅惺惺相惜的过程。（为什么要写这段感情？以埃科小说的理性和善于布局来说绝对不是为了让读者看到所谓希望或者光明，可能就是为了好玩：再年长的男人永远爱的还是年轻姑娘。）

　　言归正传，说说那两条线。

　　一、如何一本正经地编造新闻

　　一次访谈里，埃科有讲道：“这本小说想描述的道德问题就是，过去三十年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我们听闻之后却仍然很冷漠，这才是真的悲剧。”

　　说到底，英国广播公司做了一件大好事。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四处去说教皇割断孩子的喉咙，然后把他们吃了；或者说是加尔各答的特蕾莎修女把炸弹放在伊塔利库斯号火车上面。人们会说，啊，真的吗？很有趣，然后就转过身继续做他们的事情去了。

　　埃科在这本书里先是表达了对当代纸媒没落的无可奈何：纸媒甚至已经没落成某些传媒大腕的勒索工具和他们进入政治核心圈的天梯；接着他嘲笑了新闻媒体的虚伪和那些缺乏思想的读者，这两者之间互相牵扯，造就了一个魔幻的社会。少数几个清醒者说：“世界是一个噩梦，亲爱的。我想下车，但他们对我说不行，我们是在一列特快车上面，中间没有停靠站。”

　　但其实本书最核心的部分正如戴锦华所说：“你可以把这本书当做新闻界的厚黑学或潜规则来读，但不只是这样。其实埃科是想告诉我们，以后在媒体上看到任何报道时，第一反不应是义愤填膺或欢喜若狂，而是要意识到它可能只是一个‘媒体事件’，在故事背后一定有某一种我们作为常识的逻辑。”

　　也就是说我们当下听到的新闻都并非“原生态”，虽然谈不上造假，但基本都是被重新“排列组合”过。小说里《明日报》的编辑们被授意专门研究过去的新闻，然后移到“明日”来发生，试图编出一份看起来特别真实的“试刊号”：比如把不同时期毫无关联的青少年犯罪新闻排在同一版面上，读者会自动脑补出“当代青少年正步入道德深渊”的画面。并非新闻创造报纸，而是报纸创造新闻。“懂得如何将四条不同的新闻放在一起发表，就意味着向读者提供了第五条新闻。”

　　为何有意为之的东西，仅仅是一个懒惰的编辑拿到新闻社发来的四篇电文，觉得把它们排在一起会有用，因为更能制造效果。但事实上，报纸向我们传递了一个想法，一个警报，一个警告——谁知道呢……无论如何，让我们想象一下读者的反应：假如单独看到这四条新闻中的任何一条，他都会无动于衷；但是，当它们同时出现，读者就会被迫关注这个版面。明白了吗？

　　又比如在丑闻中用“可能”“也许”这类模棱两可的词语和某位知名人物的姓名同时排版到前后几行，使报纸成功变成政治武器却不需要负法律责任；而用的最多的是把记者自己想pua读者的话借其他莫须有的采访对象说出来，对读者判断造成干扰……更甚者，发生真实的事件-------比如黑手党炸死了意大利法官法尔科内，但不能报道，为什么呢？因为怕与“警察、宪兵和黑手党结下梁子”。那总要做点什么，这个时候一份“真正的报纸”谨慎的做法是打情感牌，去采访他的家人。稍加注意大家就会就会发现，电视台也是这样做的：

　　十岁的儿子被泡在酸性药水里面，而他们却去按响母亲的门铃：女士，孩子去世您是什么感觉？人们的眼晴湿润了，所有人都觉得满意。有一个很漂亮的德语词，叫做schaden freude，也就是享受他人的不幸。这才是一份报纸应当尊重和培养的。目前，我们并非一定要着手谈论这些悲惨的事情。把愤怒留给左翼报纸吧，他们精通这一行。再有，这个新闻并没有那么惊人。以前就有法官被杀，以后也还会有其他法官被杀。我们还有机会。现在咱们还是搁一搁吧。”我们又一次排除了法尔科内这个话题，着手更加严肃的事情。

　　是的，让阅读新闻的读者们享受他人的不幸，是小说里嘲讽的媒体人正在做的事情。依然很认同戴锦华的一段话，“你可以说我不要真实，另一方面我其实已经知道媒体在讲故事，我甚至可以要求媒体讲什么。所以重要的不在于媒体是不是虚构，而是媒体是不是满足我的愿望。我们在新闻阅读中带着这样极大的需求，我们把它当成游戏。但是一旦我们被游戏的时候，我们也会格外愤怒。”在这里，“欺骗是一种思想的状态，也是一种状态的思想。”

　　二、阴谋论和《短剑行动》

　　阴谋论是埃科喜欢的话题，可以参看他的其他小说。我想说的是前段时间刚好看了本《阴谋论中的希特勒》，其作者想表达的和埃科在本书中讽刺的读者很一致：“去掉各种包装和枝节后，我们会发现希特勒还活着这一传说讲述的故事简单易懂：希特勒没有死于地堡而是乘潜艇逃到了阿根廷——可能有人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适合通过互联网传播的故事。美国科学记者尼古拉斯·卡尔最近指出，互联网的信息碎片化导致了‘走马观花式阅读……心不在焉的思考和浅尝辄止的学习’。这也促成了假消息的泛滥，使用户无法批判性地看待相关信息，因为每半分钟左右，他们就会从某个网站跳转到下一个。”

　　这就是埃科说的“人们会说，啊，真的吗？很有趣，然后就转过身继续做他们的事情去了。”老先生承认：“这本书除了墨索里尼的事其他全是真的”。

　　布拉加多齐奥向科洛纳神秘地倾述：“人们都以为意大利前首相墨索里尼已经死了，而自1945年以来，意大利发生的每一件大事背后，都飘荡着他的幽灵……”他搜集大量看似合理的证据，来表明他的推算。阴谋论者往往会表现出对细节的强烈痴迷，强调某些微不足道的证据，对其大肆渲染用伪学术、准学术文献和冗长的脚注来支撑他们的主张。同样，布拉加多齐奥为证明自己的结论，四处寻找可靠的证据。

　　但是有一天，布拉加多齐奥莫名其妙被捅了一刀身亡，凶手是谁成为了一个谜。布拉加多齐奥死后，编辑部人人自危，科洛纳尤其陷入精神错乱，觉得自己是下一个被杀的目标，这才出现了本书第一句话“今天早上，水龙头不再向外滴水”这样很福尔摩斯的写作手法。

　　很快，西梅耶说幕后老板解散编辑部，各自保命去。科洛纳和玛雅也准备离开米兰，逃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重操旧业。但突然，也很偶然，他俩看了一部英国广播公司的纪录片《短剑行动》，剧本就像是布拉加多齐奥写的一样，里面包括了布拉加多齐奥想象到的所有情节，甚至还多出一些东西。影片还邀请了一些名人进行口述，并穿插一些画面和影像资料，对他们的口述进行点评。影片中全屏显示了一些著名间谍的声明，比如：“欺骗是思想的一种状态，也是一种状态的思想。”

　　看到这，读者可能糊涂了，为什么阴谋会变成像“阳光下的罪恶”那么真实？看过《波多里诺》的人一定会知道，埃科很多时候都想阐述在一个集体虚假的世界中，我们对信仰的盲从和对真理的执拗其实都一样显得虚假。有评论人曾说过，“埃科表达的是我们对世界的言说不可靠，人性不可靠，用反讽的口吻把世界的荒诞性给写出来。”《埃科谈文学》中有一篇文章《虚假的力量》，也提到过这个问题：“真理是否比权势、比醇酒美人更有力量？”问题在于，我们如何以今天认为是真的故事来取代过去被认为是谬误的故事，即便是昨天的羞耻也能成为今天的荣光。历史和人类一样又冷漠又虚假。

　　“亲爱的，你没有想到，意大利也慢慢变得像你想要流亡的那些梦中的国度。假如说我们能够首先接受，继而忘记英国广播公司给我们讲的所有事情，那就意味着我们正在习惯于失去羞耻感。你没有看到吗，今晚所有接受采访的人都很开心地告诉我们他们曾经做过的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几乎是在等待一枚奖章。没有任何巴罗克式的明暗对比，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就像印象派画家的画一样。贿赂得到允许，黑手党也正式进入议会，政府里的人也在逃税，监狱里关的都是些偷鸡的阿尔巴尼亚人。体面人继续给无赖投票，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相信英国广播公司的话呢？又或者，他们不会去看今天晚上电视里播放的这种节目，因为吸引他们的是其他更加垃圾的节目，比如晚间第一档维梅尔卡特骑士的电视直销，或者有没有什么重要人物被杀，那样就会有国葬。我们可以置身这些游戏之外：我重新开始做德语翻译，你重新给那些放在女性发廊，或者牙医候诊室里的杂志工作。然后，我们每天晚上看一部好电影，周末到奥尔塔来。让所有人都见鬼去吧。

　　所以，说到底，虚假算什么？“我们见识过野蛮人的入侵，罗马之劫，塞尼加利亚惨案，一战的六十万死者，二战的地狱。我们曾经是手握匕首和毒药的民族，对这些事情已经能够免疫了，他们给我们讲的任何新故事，我们都曾经听过更糟糕的，这件事只不过是模仿。”，“只要学会满足，生活还是可以忍受的。”放弃第一人称说话，阳光下的圣朱利奥岛重又将闪烁着光芒。

　　字数3213，转自芝麻，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474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