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穷人心理

幽赞

　　《穷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部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末等马卡尔与年轻的孤女瓦兰卡之间的爱情故事，两个贫穷的人相依为命、相互慰籍，但最终瓦兰卡选择嫁给了富翁。这样的结局固然悲惨，但让我唏嘘的却是在这段爱情的背景下，陀氏着力刻画的穷人这个群体的生存状态，尤其是男主角马卡尔的心路历程——一个穷人的内心世界。

　　表面看穷人就是没有钱的人，但整部小说看下来，穷人给人印象最深的绝不仅仅是没有钱。小文官马卡尔租住在房东厨房的隔间里，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在机关里小心冀冀，谨小慎微；被革职的前文官戈尔什科夫总是怯生生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家五口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带着三个小孩，房间里居然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老波克罗夫斯基戴着一顶破了洞帽子，是个爱嚼舌头的老头，招人讨厌，每次来看儿子都是鬼鬼祟祟、畏畏葸葸的。除了没有钱以外，这些穷人们都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征：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是蜷缩的状态，总是被人欺侮，又最担心被人欺侮，就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以至于他们走在大街上一眼就能被认出来。

　　有意思的是最让穷人烦恼的并不是穷，而是他们的穷人心理。

　　小说的男主角马卡尔是一个在机关里负责抄写工作的末等文官，他可以忍受厨房隔间的味道，可以忍受穿着破衣破靴，但是他不能忍受是被人看不起、被人说闲话，尤其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的糗事被机关里的人知道，最最不能忍受的是被大人知道。作为一个穷人，尊严和好名声支撑了他全部生活的勇气和生命的意义。

　　起初，他是幸福的、阳光的，虽然生活拮据，但是有心爱的人相互慰藉，甜蜜而满足。为了面子，偶尔破费喝喝茶，时不时地给女朋友送花、送糖，虽然怕人闲言闲语，两个人不敢见面，但互相书信往来，偶尔出外约会，这段时间被他称为黄金时代。这个时候他对自己穷人的处境还是认命的，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是命中注定的，全凭上帝的旨意，官有大小，不同等级的官需要跟官位完全相适应的申斥，换句话说，他这样的低等级文官被上司申诉、责骂是符合事物的规律的。这时候他还能够忍辱负重，内心自洽得很好，偷偷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后来，他读了一些书，唤起了他的自我意识，特别是那本《外套》对穷人的描述强烈地刺激了他的自尊心，如果说之前他对自己的处境还能自圆其说，那么书里摆在眼前的穷人的不堪，让他恼羞成怒，奋力反抗：

　　“别人不要溜进我的斗室，偷看我怎么过日子。”

　　“一点没错，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穷光蛋，然而是个高尚的穷光蛋。”

　　但是，穷人或许就不该谈恋爱，一场恋爱让他被人指指点点，还负债累累，不得不穿着破烂的衣服、破烂的靴子到处去借钱，颜面失尽，最后还借不到钱！！在这个过程中让他一直纠结的就是脚底的那双破烂的靴子，从前他视外套、靴子是自己的脸面，这时候他试图把破烂的靴子与自己的面子剥离开，努力地维系自己摇摇欲坠的面子：

　　“我需要靴子是为了保全我的尊严和好名声，穿着破靴子就把尊严和好名声都丢掉了。”

　　“我再也不为自己的靴底发愁了，因为靴底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说到底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被踩在脚下的、常常沾满泥泞的靴底罢了。就说靴子，也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希腊的圣人是不穿靴子走路的，我们这号人又何必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操心呢？既然这样，我又为什么要被人家欺侮、被人家看不起呢？”

　　然而不幸一件一件地降临，它们让他出丑，他终是堕落了，狼狈不堪，无处遮掩。当他工作出现差错，被大人叫去训斥时，他的内心崩溃了，被大人发现他的丑态，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得不说，陀氏在这一场的描写太精彩了：就在大家听着大人的训斥鸦雀无声的当口，他身上一颗连着线挂在衣服上的纽扣，忽然掉落了，嘣呀跳的，骨碌碌地滚过去，那颗该死的纽扣，一直滚到大人的脚边！！这时候，“我最后的一点力气用尽了，一切，一切都丧失了！整个的名誉丧失了，整个的人完了！”

　　——绝望，让他终于放弃了最后想保住名誉的幻想。

　　就在这绝望的当口，大人好心援助了他一百卢布，还抓住他卑贱的手握了握！！此举让他瞬间满血复活：

　　“他的这个举动振奋了我的精神，使我觉得做人还是有不少生趣！”

　　“我命运中的一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好了！”

　　“现在是我感到非常幸福和称心如意的时候。”

　　“现在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未来是光明的！”

　　大人的一百卢布和一个握手，把他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重新燃起了活的勇气和对未来的向往。

　　就到底，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让别人看得起。以至于，他不再象当初那样竭力阻拦瓦卡尔离开：没有瓦兰卡他就不能活，而经历了这一场变故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尊严和名声甚过瓦兰卡。也许瓦兰卡的离开让他痛苦，但对他来说，爱情好比锦上添花，尊严却是他活下来不可或缺的空气和水。

　　看完小说，终于明白，什么是穷人？穷人不仅仅穷在钱上，更穷在尊严上。物质的缺乏，都可以让人忍受，但人活着就是一口气，不想被人看扁，即便被人看扁，也要拼命找到一个让自己可以伸展的出口，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缓一口气，做好心理建设，才能自洽地活下去。

　　陀氏在1845年发表了这部小说，他自述“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正因如此，他笔下的穷人们也穿越了一百多年，生生不息地活在越来越繁华的世界里，马卡尔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始终回响在世界的上空，从未消失。


　　字数：2090
　　转自：Quee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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